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锻造而带着薄茧和细小烫痕的手掌。这双手,只能摆弄凡铁俗器。而他,终究只是个在这浩瀚灵师世界里,被所有人瞧不起、随时可以碾死的无名器械师。
“衍和呢?”灵石的光晕流转,英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你看见她没?”
安之这才从自怨自艾的思绪里惊醒,铁面具摇了摇:“没啊!她不是跟你一起被吸进那个怪光圈里了吗?你在里头没碰见她?”他语气带着点后怕,“那光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英才的心往下沉了沉。灵石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看来她也陷进某段‘过去’里了。可她……”他顿了顿,语气更添忧虑,“她才多大点?十几岁的小姑娘,难道是被扔回尿裤子玩泥巴的童年了?”想到衍和那张总是板着的小脸挂着鼻涕泡的模样,灵石忍不住微颤,像是憋笑憋的。
安之愕然:“啊?你们在里面……是回到了过去?”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懊悔,“早知道我也冲进去了!说不定还能看见九祥年轻时候有多欠揍……”他捏紧了拳头,仿佛已经看到年轻版九祥在眼前蹦跶。
英才没好气地朝树上喊:“喂!树上那位!一个小姑娘的童年能有什么看头?放她出来!别玩这套了!”
“噗通!”
树枝剧烈摇晃,几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百晓生抱着树干,一脸悲愤欲绝:“苍天啊!大地啊!能不能讲点基本法?!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行不行?!”他猛地伸手指着自己肿成猪头、青紫交加的脸,“看清了吗?仔细看看!我脸上写的是什么?!”
安之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茫然地仰着铁面具:“你脸上……除了肿包和淤青,哪来的字?”
“瞎啊!”百晓生痛心疾首,唾沫星子差点喷出来,“那么大一个金光闪闪、力透纸背的‘冤’字看不见?!比城门楼上的匾额还醒目!今晚我就化为厉鬼,带着这个‘冤’字去你梦里,抱着你脖子缠绵悱恻、彻夜长谈!让你看个够!”
“你滚!!!”安之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原地蹦起三尺高,铁面具下的脸瞬间惨白,连退好几步,恨不得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离这晦气玩意儿远点。
英才显然不吃这套苦情戏。灵石嗡鸣,一道纯粹由灵力凝聚而成的、寸许长的幽蓝小剑凭空出现,剑尖流转着危险的光,稳稳对准了树上的百晓生。几乎在同一时间,牙耳手指无声收紧,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锁定了目标。
树上的百晓生看着这二人行云流水般的配合,眼皮狠狠一跳,简直要气笑了。真是狼狈为奸的典范!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双眼一闭,脖子一梗,摆出一副引颈就戮的悲壮模样:“行!来!杀了我吧!反正我一介凡夫俗子,在你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能眼里,跟路边的蚂蚁臭虫有什么区别?碾死也就碾死了!动手啊!给个痛快!”
“凡夫俗子?”英才道:“这不对吧,我怎么听说你早年和青灯并排甲等灵石,声名赫赫,在宫城引起不小轰动。”
“青灯”两个字,像两枚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扎进百晓生的耳朵里。
他猛地睁开眼,脸上的悲愤和戏谑如同被冻住的潮水,瞬间僵住、褪色。那张青紫肿胀的脸,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狼狈的空白,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断续的声音:“那……那是……他……哎!”他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肩膀垮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下去,“他才是真正的甲等灵师。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沾了点虚名罢了。将军,您……”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那颗灵石,“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我身上这点可怜巴巴的灵力。我要真能在您眼皮子底下搞鬼,那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纯属多此一举,自取其辱啊!”
“将军?”
牙耳猛地转头,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探照灯,直直打在英才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被隐瞒的薄怒。
“……啊?”灵石的光晕都停滞了一瞬,英才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称呼和牙耳激烈的反应弄懵了。
树上的百晓生看看灵石,又看看浑身紧绷、气息明显不对的牙耳,再看看旁边一脸状况外的铁面少年,那双肿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里,倏地掠过一丝精光。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哈?有意思!
这二位……好像连彼此的底细都不太清楚?
百晓生抱着树枝,整个人的气息瞬间从“悲愤冤种”切换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模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拖得又慢又长,带着点拱火的味道:“是啊——昆吾将军大人!您老人家何等神通广大、明察秋毫?我这等小伎俩,在您面前不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吗?骗得过谁啊?您与其在这儿浪费时间跟我这‘蝼蚁’较劲,不如赶紧去找找这幻境的入口在哪儿。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您一抬脚,就正好踏进衍和小姑娘的幻境里了呢?”
英才的灵石本体微微发烫。直觉告诉他,百晓生这厮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建议九成九是个坑。但……他暗自感应了一下百晓生身上那稀薄得近乎没有的灵力波动,确实不像个甲等灵师。而且这老狐狸滑不留手,真要硬逼,估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衍和与他无冤无仇,他应该不至于真下死手……眼下,似乎也只能先信这老狐狸一回?
想到此,那柄悬在空中的幽蓝小剑“噗”地一声,化作点点蓝光消散。
“昆吾将军?!”
安之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彻底僵在原地,铁面具都遮不住他那副被震得魂飞天外的表情。过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又尖利:“你、你你……你是那个传说中……四洲流传的……昆吾将军?!开天辟地、灵师鼻祖的那个昆吾将军?!!”
英才心里把树上那看戏的百晓生骂了一万遍。灵石的光晕一阵乱闪,他努力挤出点“和蔼”的意味:“安之小友,你冷静点。昆吾将军,那是何等威名赫赫、高不可攀的人物?灵师鼻祖啊!你再仔细瞅瞅我,”灵石在牙耳掌心滚了滚,“我现在是个什么形态?我哪里像他?”
安之的目光死死粘在那颗小小的、温润的灵石上,铁面具下的呼吸都屏住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弥漫。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安之才像是终于消化了这个荒谬的事实,用一种梦游般的、带着浓浓幻灭感的语气,喃喃道:“哦……也是。你……你都不是人。”
灵石的光芒猛地一滞,随即剧烈地闪烁起来,像被噎住了。
“噗……”英才那点强装的和蔼彻底破功,气乐了,“好家伙,小嘴抹了蜜是吧?这话也就我能听听了,换个人非得把你丢炉子里回炉重造不可!”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好了,正事要紧。我去找衍和。安之,你在这儿,”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看——好——他!”
安之看了看树上那个鼻青脸肿的“毛猴精”,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有点底气不足:“我……我看得住吗?”
“牙耳,”英才道:“你身上还有多余的灵石吗?给他一块防身。”
牙耳面无表情地摇头:“用空了。”他一路追踪消耗巨大,早就弹尽粮绝。
英才沉吟片刻,灵石的光芒稳定下来,透着一股“壮士断腕”的豪迈:“这样吧!牙耳,你把我劈开!一分为二!分一半给安之拿着!这样他多少有点依仗,不然以他现在的修为,看这老狐狸跟看空气没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