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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试探（第2页）

“我爷爷早年练过一点太极，后来研究过传统兵器。”陆昭将双节棍稳稳地放回架子上原来的位置，一丝不差，“不过这东西，攻击性太强，不适合日常。”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祁寒自然垂下的手上，“但看来，对你来说可能正合适。”他指的，是祁寒虎口那道新鲜的、已经结了一道细痂的擦伤——那是今早削铅笔时，因为心神不宁不小心被美工刀划到的，祁寒自己都快忘了这微不足道的小伤。

放学时分，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教室窗户上，噼啪作响。祁寒没带伞，独自站在教学楼出口的屋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肩头突然一沉，带着皂角清香的干燥校服外套分了一半在他头上。

“宿舍里还有上次我妈寄来的姜糖。”跑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林荫道时，陆昭的声音混合着淅沥的雨声传来，听起来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107宿舍里第一次飘起了煮姜茶特有的、辛辣而温暖的气息。祁寒捧着一只厚重的马克杯，看着陆昭将两件湿透的校服外套用衣架撑起，再一丝不苟地挂进衣柜。每件衣服之间的间距都精确到可以用尺子衡量，所有衣架的挂钩都朝向同一个方向。

“你爸妈……经常给你寄东西？”祁寒吹开杯沿氤氲的热气，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甜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嗯。”陆昭背对着他，整理衣柜的动作没有停歇，声音平静，“他们总觉得我住校等于在受苦，变着法子投喂。”这是一种带着淡淡无奈的幸福感。

窗外的雨声渐密，敲打在玻璃上，节奏凌乱却又像某种古老的密码。祁寒忽然开口，声音在雨声和水汽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清晰：“我爸妈离婚后，我妈也总给我寄东西。”

“寄什么？”陆昭挂好最后一件衣服，转过身，靠在衣柜门上。

“一开始是糖。瑞士糖，那种花花绿绿糖纸包着的，甜得发腻。”祁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目光有些飘远，“后来我蛀牙了，疼得厉害，她知道了，就改寄维生素片，各种各样的。”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陆昭沉默地听着，然后走到书桌旁，拿起自己那杯姜茶，回到祁寒面前，将两个马克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敬维生素。”他说。杯沿相触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契约在温热的茶香和雨声中悄然缔结。

深夜，祁寒再次毫无征兆地醒来。这次不是因为手机，而是源于对面床铺传来的一阵极其轻微的、压抑的响动。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眯起眼睛，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见陆昭披衣坐在书桌前，台灯被一件深色外套整个罩住，只从缝隙里漏出几丝细线般的光。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急促而细密的沙沙声，带着一种罕见的焦躁。祁寒悄悄将头探出被子边缘，勉强能看到铺开的草稿纸上，写满了复杂的物理公式和电路图，但在那些严谨的符号与线条之间，被反复用力描画、几乎要戳破纸背的，是一个扭曲破碎的篮球轮廓。更让他心头一动的是，在公式的缝隙和页边角落，散落着几个被涂改了很多次、最后又狠狠划掉的“祁”字。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室内时，祁寒才看清陆昭不知何时已伏在桌上睡着。他的侧脸埋在臂弯里，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左手还虚握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

就在这时，祁寒枕边的手机再次无声震动。他迅速拿过，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内容比上次更简短，却更具压迫感：

【他下周一回来】

祁寒瞳孔微缩，手指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删除键，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个即将到来的威胁。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拾起滑落在地的薄毯，重新盖在陆昭肩上。动作极轻，然而在毯子触碰到肩膀的瞬间，陆昭却在睡梦中猛地一颤，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紧切。

祁寒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滚烫的指温透过皮肤传来。直到陆昭的呼吸重新变得悠长平稳，紧握的手指才微微松开。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白皙的皮肤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泛红的指印，像某个神秘的烙印，带着灼热的温度。

出门前，祁寒注意到陆昭的眼镜被遗忘在洗手台边缘。他走过去，将眼镜腿仔细折好，摆正。镜面上蒙着一层水汽，他伸出食指，在上面清晰地划了三个字：

【谢谢糖】

雨早已停了，清晨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漫进窗来，空气中带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片越发青翠欲滴，上面挂着的露珠正在慢慢收缩、滚落。祁寒站在窗前，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一颗水珠从叶尖坠落，在木质窗台上溅开一朵几乎看不见的小小水花。他想起昨夜陆昭梦中紧握的笔，草稿纸上那些破碎的线条和那个被反复书写的姓氏，以及手腕上尚未完全消退的触感。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间。

早餐时，祁寒在食堂窗口多拿了一个温热的茶叶蛋，悄悄放进了陆昭的餐盘角落。陆昭端着餐盘坐下时，看到那颗多出来的鸡蛋，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起眼有些疑惑地看了祁寒一眼。祁寒只是低头喝着自己的粥，仿佛无事发生。陆昭也没再问，默默地将蛋壳剥掉，动作斯文地将蛋白和蛋黄仔细分开。他安静地吃完了蛋白，然后用筷子将完整的、圆滚滚的蛋黄轻轻推到了祁寒的餐盘里，语气平淡自然：“你吃。”这是一个无声的妥协，也是一个试探的回应，更像是一种独特的关怀。

第一节课间，祁寒伸手进课桌抽屉拿下一节课的课本时，指尖触碰到一个方方正正、塑料质感的小盒子。他拿出来一看，是一盒创可贴，还是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那种，和他虎口那道细小伤痕的尺寸正好吻合。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前座，陆昭正背对着他，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厚厚的英文原著，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其中，只有那从发丝中露出的耳尖，泛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红晕。

数学课上，王丽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道难度颇高的拓展思考题。祁寒在草稿纸上专注地演算，试图找到一个巧妙的解法。忽然，坐在前面的陆昭回过头来，用铅笔的尾端轻轻点了点他草稿纸上的某个计算步骤，声音压得很低：“这里，积分上限代入错了，会导致后面全盘皆输。”祁寒低头按照他的提示修改，笔尖划过纸面时，无意中瞥见陆昭的铅笔迹旁边，有一个用笔尖极其轻地画出的、极小的心形涂鸦，若不留心几乎发现不了。他的笔尖顿了顿，然后继续流畅地书写下去，只是嘴角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放学铃声响起时，阴沉了一天的天空终于再次飘起了雨丝。这次祁寒有所准备，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啪”地一声撑开伞面，黑色的伞布在灰蒙蒙的雨景中划出一片独立的干燥空间。他转过身，看向仍站在教学楼走廊里、望着雨幕微微蹙眉的陆昭，发出了邀请：“要一起吗？”

陆昭犹豫了一下，目光在祁寒平静的脸上和伞下的空间游移片刻，最终还是几步跨下台阶，钻进了伞下。伞面的空间确实不算宽敞，两个身高腿长的少年并肩而立，肩膀和手臂不可避免地轻轻碰在一起。祁寒能清晰地闻到陆昭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洗衣液香味，混合着空气中湿润的雨水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而连续的“噗噗”声，仿佛将伞下的世界与外界隔离开来。

走到宿舍楼下那丛茂盛的花圃边时，祁寒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指着路边一株被雨水打得微微低垂、却依旧娇艳欲滴的红色月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我妈妈以前……也在阳台种过这种花，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陆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雨水浸润下的花瓣显得更加饱满红润，边缘挂着晶莹的水珠。“后来呢？”他轻声问，目光从花朵移到祁寒的侧脸上。

“后来她搬走了，花没人照料，就慢慢枯死了。”祁寒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但他的视线却久久没有从那些花朵上移开，“但我一直记得它夏天开得最好的样子，很大一朵，很香。”

这一刻，周遭的雨声、远处汽车的鸣笛、同学们的喧哗仿佛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两个少年并肩站在一把不大的黑伞下，分享着一个关于失去、关于记忆的、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真实的秘密。伞骨上汇聚的水珠串成线，不断滴落，在脚边的水洼里溅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回到107室，祁寒在门口收起湿漉漉的雨伞时，发现黑色的伞骨缝隙里，意外地沾了一片被雨水打落的、鲜红的月季花瓣。他小心地用指尖将那片柔软的花瓣取下来，花瓣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指腹。他走到书桌前，翻开那本厚重的数学必修课本，将这片小小的花瓣平整地夹在了关于“概率”的章节页里。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概率象征着未知与可能。这个细微的、带着点诗意的小动作，恰好被转过身来的陆昭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拿起电水壶，接水，按下开关，为两人重新泡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姜茶。袅袅升起的水汽，给安静的宿舍增添了一份暖意。

夜幕彻底降临，宿舍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响动，以及两人清浅平缓的呼吸声。但这一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默不再令人感到窒息或尴尬，反而像一层温暖而柔软的保护壳，将两个各怀心事、却又在无声中悄然靠近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包裹其中。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清冷的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来，将银辉静静地洒向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