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就想开了。
于是到了地府。
地府很热闹,老锦家的祖宗们轮番拉着我哭,对着我痛骂他们的不肖子孙;枉死的百姓也拉着我哭,感慨林大人您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为什么好人没好报;连判官都来拉着我哭,问我能不能把功德金光收一下,他们眼睛疼……
他们拉着我哭过一轮,换一批人拉着我又哭一轮,然后再换一批……我觉得不对,怎么地府的鬼越哭越多了?抬头一看——哦,原来是锦湆正在上面发疯,致力于把全天下的人都送下来给我陪葬。
我这才发现,他之前畜生得挺保守的。
锦湆这个人,总能给我惊喜。从前每次我以为这就是他的底限了,他不可能再干出比这更畜生的事情了,他就会身体力行地向我证明是我低估了他的潜力。
我承认我不够了解他。
所以我想不明白,明明我死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自己去求他,求他见我一面,他理都不理,还在我死后莫名其妙地把我的尸体挂去城门楼上羞辱,堪称恨我入骨。而我死了好几个月了,他又为什么突然开始发疯,打着我的名号从宫里杀到朝堂,搅得天下无宁日?!
他都已经把我从臣子变成佞幸了,怎么还想继续在史书上给我争取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名头呢?
没这必要吧。
但我都死成鬼了,身体也埋在七尺之下烂光了,没办法再阻止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鬼门关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与之相反,轮回台前门可罗雀,判官们天天蹲在上面数着投胎的名额,越数越少,于是地府越发的鬼满为患。
在这种情况下,我身上的功德忽然开始日日暴涨。
几位阎王满头大汗,凑在一起算了半天,只算出和锦湆有关,但都算不出为什么锦湆越杀,我身上的功德反而越多,还以为天道出了问题,最后甚至惊动了泰山府君。他掐指算了半晌,告诉我:是天道重新核算了过去九年我凭一己之力阻止人皇为祸世间的功绩,判定不止这么点,所以给我翻了八十一倍。
我:“……好严谨,有零有整的呢。”
因为人间情况过于严峻,我向判官申请去投胎,想着万一能有机会阻止锦湆也是好的。但申请了三次都被不同的判官打回来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判官结结巴巴地劝我说,就算我现在去投胎,先不说夭折的概率有多大,就说等我长到能用屁股保护人间的年纪,锦湆估计已经搞不动了,就……别去遭罪了吧?
我:“……”
我:“其实我不是只有……算了。”
没办法,谁让我本人这颗十五岁就能高中状元的脑袋不如我的屁股劳苦功高呢?我只好改成每天抄着手去鬼门关等人,指望我虔诚的心意能感动天地,早日把锦湆咒死。
就这样咒……等了十年,锦湆不死。
十年后,鬼门关前突然天降祥云,地涌金莲。我好奇地凑过去看热闹,意外发现飞升成神的那个热闹竟是我自己。
上午,本神君去天庭报道。
下午,锦湆死了。
我:“………………”
好气啊!!!!!
最初的百年,我特别想死回地府见到锦湆,没成功。
第二个百年,我去了北方战场,每日吵吵闹闹忙忙碌碌,没时间找死。
第三个百年,我觉得我已经把锦湆忘了。
第四个百年,还没过完一半,我以比飞升更离奇的方式下凡了。
还遇到一个……长了一双锦湆眼睛的后人。
三百四十三年,对于凡人来说太长了,对于神仙来说又太短了。看到他的眼睛,那些我以为已经忘记的、关于锦湆的记忆就又都回来了,不管是糟心的,还是很糟心的,又或者是特别糟心的。
我这人还是要一点脸的。虽说活春宫都被漫天神佛看过不知多少场了,可要我亲口告诉锦煜他高祖父和我干过多少次,不是,干过什么事情,那还是很难讲出口的!
至于其他……
从我第一次被先帝领去见锦湆,到我身死,刚好十年。这样漫长的时间,那个小畜生当然不是一件人事没做过。我不止记得他随手救下那只翠鸟,也记得他醉酒后趴在我腿上戏言要做个明君,还记得他在朝堂上恩威并施、逼迫贪污的官员自掏腰包补齐军饷,转头下了朝便将我拽进御花园讨要报偿……
那些画面,同那些荒诞不堪的记忆囫囵在一起,是我的喉中鲠,腑中棘,骨中锈。
我看了一眼坐在汤池另一头抱臂对着水面生闷气的锦煜。
这小破孩也不知从哪卷野史里翻出了些似是而非的记载,对他高祖父的憎恶如此明显,巴不得听我这个首席受害人对着锦湆破口大骂才好。他向我许愿想找到锦湆的尸身,怕不是担心别人扬得不够,打算亲手把他高祖父扬得更均匀。
对于这孩子的拳拳孝心,我是很感动的。
可是那些被嚼碎了藏起来的东西,那些让我自己都羞于承认的东西……又怎么能告诉第三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