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颂是在凌晨两点多醒过来的。
意识先是沉在一片混沌的黑暗里,而后脑一波接一波的钝痛像潮水般将他艰难地推上了清醒的岸。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在昏暗的病房里茫然地游移了好几秒,才模糊地聚焦在搭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上,向风和趴在他的肩窝处睡着了,细软的发丝盖在额前,带点婴儿肥的脸被床单压出了一道红痕,嘴唇微微嘟起,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
凝视着这沉静的睡颜,周颂竟觉得仿佛吃了一剂强效镇痛药,连脑袋里一跳一跳的胀痛也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满心只剩下一片柔软而细腻的温情。
他费力地抬起手,轻轻覆在向风和头顶,极轻地摩挲着。
向风和本就睡得不深,一下便被这触碰惊醒。他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周颂,他想喊他名字,可是嘴唇抖了好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然后比声音先涌出的是眼泪,哗地淌了满脸。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里挤出的只有不成声的呜咽。
周颂看着泣不成声的向风和,心都揪紧了。他抬手盖住对方湿漉漉的眼睛,用沙哑的声音低声道:“向风和,你别哭!别哭……求你……”
可掌心里的眼泪却涌得更凶,怎么擦也擦不完。
周颂心里一痛,眼眶也跟着红了,声音哽咽起来:“对不起……向风和,对不起……”除了道歉,他仿佛不会说别的话了。他想让向风和别哭,那哭声绞得他的心都在发痛,连后脑的伤口都仿佛感觉不到了。
可向风和根本止不住,仿佛要把这一天所受的惊吓委屈全都哭出来。他把脸埋进周颂掌心,紧紧贴着,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兽。
半晌他才恶狠狠地出声:“周颂,你混蛋!你把老子吓死了!知不知道!”顿了顿,又咬牙切齿道:“你以后再敢逞能试试?看老子不拿大耳刮子抽你!”
周颂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向风和,又模糊想起自己意识不清时,耳边低泣的哀求,一阵后怕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起父亲车祸那天,母亲和自己的歇斯底里,那刻骨铭心的痛楚。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当时的绝望。
他终于意识到向风和因为他承受了怎样的恐惧。他可一点也不想让身边的人面对这样的惊惧与痛苦了,尤其是向风和!
他紧握着向风和的手,一句句呢喃:“对不起,向风和,对不起……以后都不会这样了,对不起,你原谅我……”
好不容易,向风和才停住了哭泣,他擦了一把眼泪,他把下巴垫在周颂掌心,通红的眼睛望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伤口还痛不痛?有没有恶心想吐?饿不饿?”一连串的问题让周颂不知先回答哪个。
他望着向风和哭红的眼睛,用手指轻触他干燥起皮的唇瓣,轻声道:“我不痛了,没有哪里不舒服。向风和,你喝点水,嘴巴都干起皮了。”
向风和不听,执拗地追问:“真的不痛吗?要不要叫医生?”
可此刻,周颂一点儿也不想叫医生,他连忙保证:“真的没有不舒服,别叫医生。听话,你去喝点水。”
向风和这才像是信了。他从床头拿了瓶矿泉水,拧开盖,却没自己先喝,而是小心翼翼地凑到周颂唇边,喂了他浅浅一口,仅仅是润湿了一下他干裂的嘴唇,轻声道:“你有点轻微脑震荡,要禁食,喝一点点润润嗓子。”然后,他自己才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大半瓶。
周颂看着向风和身上的睡衣,心里一片柔软,他缓缓朝床边挪了一点,然后掀开被子拍了拍旁边的位置:“向风和,你睡这里来。”
向风和却迟疑起来:“我会不会乱动?要是碰到你伤口怎么办?”
周颂轻声道:“不会,伤口在后面,你碰不到。”
向风和犹犹豫豫地躺上去,头尽量后仰,双手搭在周颂胸前。两人身体紧贴着身体,周颂抚轻抚着向风和红肿的眼睛。
向风和抬眼看他,声音很低很低地说:“阿颂,以后不要再受伤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医院。”
他眼神暗淡下去,“我小时候总在医院呆着。同学们跟我说,医院不干净,到了晚上就有怪兽出来抓不听话的小孩吃……我好害怕,一到晚上就觉得自己要被吃掉了,不敢睡觉,睡着了也总是哭醒……我爸爸就会整夜整夜地陪着我,把我抱起来哄,或者干脆让我一整晚都睡在他怀里……阿颂,别受伤了,我很难过。”
周颂听得眼泪都下来了,哽咽道:“向风和,我不会再受伤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害怕了。”
向风和伸手去擦他的眼泪:“你小时候住过院吗?你害怕吗?”
大概是这样静谧的夜,怀里躺着的是向风和,周颂心底深埋的记忆翻涌而上:“我小时候壮得像头牛,从来没有因为生病住过院。每次来医院都是打预防针。其实我觉得打针一点也不痛,可我发现别的小朋友一哭,家里人就会给买棒棒糖……所以我也每次都假装很痛地哭。我爸爸每次带我来,都会先在我口袋里塞满巧克力,打完针还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周颂顿了顿,接着说:“我爸爸数学很厉害,是高级会计师。我小时候没上过辅导班,数学都是他教的,每次考试都能拿第一。”
向风和听得呆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因为周颂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周颂完全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应,他身体里好像有一个地方太疼了,必须喋喋不休地诉说:“我小时候在家,都是爸爸做饭……因为我妈妈不喜欢下厨房。周围的邻居阿姨都说我妈妈命好……可他后来出了车祸,躺在殡仪馆……我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因为他被撞得变了形,他们怕吓到我……我妈妈那天哭得很伤心……从那以后她总是不吃饭,还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没多久就瘦得皮包骨……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周颂突然用力拥紧向风和,像承诺般郑重说道:“向风和,我十岁就知道了人不是到老才会死的,是随时可能会死。所以我绝不会再以身犯险,再让你害怕了。绝不!”
向风和回应似的紧紧抱住他,像拥抱住这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阿颂,对不起……我以为我小时候很可怜,可现在又觉得我很幸运……我在乎的人都在我身边……”他停下来,又语无伦次地哽咽道:“阿颂,别回头看……我会一直在,一直在。”
周颂“嗯”了一声。他曾背负许多责任与苦难,默不作声地走了一程又一程,他忘了快乐是什么。
此刻他抱着向风和,像拥住了全世界。他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完全理解,但他遇到了一个人,我不完全懂你的感受,但我全然接纳这样破碎的你。
他紧紧抱着,用连肋骨都感觉微微疼痛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