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方才裴停云抬眸肃杀的眼神,郎瑛脑海中蓦地浮现起国子监监生们私下对他的评语。
【狼身立人形,人面兽言声,笔走蟹横行,眼冷肠更冰。】
郎瑛心中发寒,紧紧拥抱着她。
*
巳时未至,六月骄阳已大发神威,炽烈的光线照得城南层叠如浪的幌子恹恹垂着。
天公作美,此时微风刮来一小片云彩,在仰华楼的位置投下阴影,酒楼鎏金招牌下,一个迎宾小倌汗珠滚滚落下,仰着头,双手合十对着太阳叽里咕噜。
忽然,小倌眼角多了一抹月色裙摆,扭头看去是一名戴着面纱挽着双髻的小丫鬟。
听到她嘴里吐出“竹林雅间”的名号,小倌微微瞪大了眼睛:“是您定的?”
小丫鬟径直往前走着。
“好客官,如今,这个包厢,有点难办了……有个贵客早来一步……”小倌感觉汗水堵在毛孔里,小碎步帮她带路,看着手里被塞了碎银子,连忙推回去,“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站在雅间前,她双手推开门扉,一股凉意自地砖蔓延至门槛,再密密地渗入裙底。
雅间中,翠色珠帘随着窗口的微风探入,微微晃动,珠玉碰撞间激起清脆乐响。
珠帘后的罗汉床上侧躺着一名男子,他的发髻簪水碧簪子,面容舒展俊朗,身着玄色道袍,闲逸地摇着纸扇,出尘得仿若夜幕中升起的一轮皎月。
床几上放着一碟墨汁以及几张信笺,信笺的页脚随着扇风轻轻舞动,欲振翅高飞。
站在一旁的小倌见此贵客姿容,燥热的心静了静,耳边恍惚听闻小丫鬟发话,回神说道:“这个贵客已先至,定了雅间。”
小丫鬟转身将碎银子推回小倌怀中,随即关门。
珠帘后的人似乎陷入假寐,对来人的动静一无所知。
小丫鬟转身瞬间,身后终于传来裴停云的轻言慢语:“郎家难道沦落到躲在荆钗裙摆后了?”
“我郎瑛的婚事自有我做主。”她飒飒迈至窗口,自顾自在坐在禅椅上,手臂搁在身旁的香几上,一盏龙泉瓷炉袅袅冒着香气。
“原是郎家小姐。”炉中燃香的烟气忽然凌乱了一瞬,珠帘后的裴停云撩起眼眸,打量了一瞬,又轻闭上眼,“听闻府上近日变故,实在令人痛心。”
裴停云话里话外说着惋惜,表情和姿态却傲慢无礼:“郎伯父之事,若有需要,在下或可略尽绵薄之力。毕竟,若不是昨日郎伯父婉拒我的求亲,今日你我也不至于嫌隙到如此地步,竟不敢走入帘幕一步。”
郎瑛咣当一声将香筷投入箸瓶中:“裴大公子看到那封信笺,现下有何看法?”
“昨日看到莲六郎的亲笔,恍若回到我与你二哥郎初同入国子监的那年。”裴停云顾左右而言他,“当年他的字迹虽略微跳脱,但已见风骨,昨日一观,真真感叹莲六郎郎初笔力大进。”
裴停云双指从床几拈了一张信笺,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绿幽幽的珠帘,邀请郎瑛一观。
郎瑛上前两步伸手取过时,笺尾那一端忽然被对方拉回,郎瑛臂腕不由向前一滞,手腕被他带入珠帘的另一端,紧接着,力量又紧急撤退,她似乎听到了微不可察地一声冷笑。
抖纸一阅,郎瑛踱回窗口,脸色在艳阳映照下愈加惨白,罗汉床边贮着黄花梨冰鉴,冷气丝丝缕缕钻入肌理。
裴停云随着她的目光,随口复述信笺字迹:“欲献吾妹,永结秦晋之好,务必助我兄脱冤。否则,必取尔义父掌印之命,舍身造反,鱼死网破。郎初绝笔。”
郎瑛手中的信笺字迹与昨日射出的信笺如初一辙,若不是墨迹未干、内容犯禁,她也细究不出差别。
她手指轻颤难抑,咬牙质问:“裴大公子,欲意何为!”
“人证是昨天一众内廷宦官。物证——”裴停云收起扇子,扇柄遥遥一指,“就在你手里以及两支白羽箭。”
人证、物证聚在,纷纷指向郎家包藏祸心的最终结局。
可,郎家已不能再有任何波折了。
本朝自太祖起黄册十年一大造,赋税是一国根本,黄册则是根本的根基,册分上中下三等人户,登载每户丁口、事产、赋税,富贫有差,税收不同,如临河淘金,细筛入水,铄粒难逃。
今年恰逢造册驳查。
春三月,身为国子监监生的阿兄郎瞻奉命入贮藏黄册的后湖驳查。夏六月,当今陛下发布敕谕,郎瞻后湖罪欺朝廷,剥皮实草,以正典刑;父郎砚之,教子无方,罢去文渊阁编修之职,永不叙用。
一夜之间,郎家轰然崩塌,当同为监生的二哥郎初闻讯时,已为时晚矣,赶至刑场那刻,拨开人群,阿兄已白骨森森、模样凄惨。
郎瑛思及至此,头痛欲裂,肺腑仿若有一把火猛猛烧着,胃部一阵抽痛:“仅为报昨日拒婚之怨?果然如人所言……阁下睚眦必报。”
“战国时,曾子母亲仅因人云亦云儿子杀人,便翻墙逃走避祸。”心胸忽感憋闷,扇柄挑开一帘春色,裴停云信步而来,面如冠玉,眸带怜悯,扇柄抬起她的下颚,“闺阁女子也曾听闻我的名声?”
“更何况,眼下郎家是祸是福,如今由我说了算。”猝不及防间,裴停云挑下郎瑛脸上面纱,入目的是一张遍布褐斑的面容,见此不由得目光冷了几分,“郎初姿容出众,传闻郎家二郎、小女乃龙凤胎,今日一观,亦可知世人所言并非事事为真。”
郎瑛笑眼微弯,眸光愈发锐利:“恳请大公子指教,如何才能避祸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