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万斛瞳孔微缩,心下骇然。外型或可伪装,但这等浸润于顶级贵族教养十数年方能养成的、对细节近乎本能的苛刻与反应,绝难仿造。他脸上疑虑瞬间消散大半,立刻堆起谄媚笑容:“哎呦呦,王爷恕罪!是金某莽撞了,实在是王爷身份尊贵,我等不敢有丝毫怠慢啊!”他躬身赔笑,却仍不死心,目光在郑修霆宽阔的肩背上逡巡,“只是……王爷这身形,似乎比传闻中……更显龙章凤姿,英武过人?”
只见那位“瑞王”抬手,竟主动解开了领口系带。那件象征着东奥王权的勾金绣边交龙暗纹玄色披风,被他解下,珍而重之地轻轻折好,动作优雅而从容,交给一旁的亲卫。他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抬眼望向金万斛,眸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自嘲已悄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月入怀般的坦然。
“北人南相,南人北相,皆属寻常。”他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不过,金统领眼力不俗,本人确实并非瑞王。”
众人皆是一怔。
云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一路上他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疲惫与疏离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百战名将的锐利与平静。他甚至微微活动了一下被王袍束缚已久的、宽阔的肩背,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戏,已终场。”郑修霆目光平静地看向金万斛,语气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淡然,“我名郑修霆,不过是瑞王身边一介护卫。情非得已,李代桃僵,还望金统领与云都尉海涵。
“你……!”金万斛脸上的肥肉因震惊与愤怒而抖动,指着他,一时语塞。他算计了诸般可能,唯独未料到对方竟如此干脆地自曝身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好……好一个郑修霆!你竟敢如此戏耍本统领!”
郑修霆并未理会他的怒意,转而向云湛郑重一揖:“云都尉一路以礼相待,君子之风,郑某感佩。此番欺瞒,实非得已,在此致歉。”
云湛也愣住了,靛青袍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紧,却也依规回一礼,看向郑修霆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复杂。他一路观察,此人的气度风仪……竟是伪装?却又能如此坦荡自若?
郑修霆这才重新看向金万斛,语气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调侃:“金统领不必懊恼。你若执意以‘瑞王’之名将郑某献予联军,哈尔顿将军与我有旧,一见便知真伪。届时,您这‘擎天之功’恐成联军笑谈,于锦源声誉亦有损。”
他略作停顿,目光清明,继续道:“而今,我所假扮之事既已说明,擒获我者仍是锦源。依联军俘虏之例,谁先擒获,谁有权处置。他日战事平息,东奥愿以俘赎相易,我国君念在我护主微劳,所予补偿,未必逊于一名虚名‘王爷’。于锦源而言,既全与联军表面和气,又得实际之利,岂非两全?”
他这番话,既点破了金万斛的算计,又为他铺就了一条更务实、更少风险的下台阶。
金万斛脸色由青转白,小眼睛急速转动,商人的算计本能迅速压过了最初的怒火。是啊,瑞王跑了,大功是没了,但若真如他所言……未必不能小赚一笔,还免了被哈尔顿当众拆穿的羞辱。
他强压下情绪,脸上重新堆起商人式的圆滑笑容,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审慎的冷意:“郑将军……倒是思虑周全,快人快语。不过,逾矩穿着王族袍服,自称王爷,纵有情可原,亦是重罪。”
郑修霆淡然一笑,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郑某既行此计,便已担其后果。无非一死。只是死前,若能见得金统领因一念之差,徒惹联军耻笑,想来……亦是憾事一桩。”
云湛虽因被欺瞒而心生不悦,但见郑修霆坦荡自若、视死如归的气度,又念及他为主牺牲的忠义,心中反而生出几分敬重。他暗忖:能得臣子如此效死,那位真正的瑞王,想必更有过人之处。
金万斛面色变幻,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心中冷笑:好个“护卫”!若真是寻常护卫,岂能有这般见识胆魄?岂能对王室礼仪、贵族癖好如此了然于胸?这坦然姿态,怕是更高明的以退为进!他打定主意,面上虽做出信了七八分的模样,暗中却要派人细细查探这郑修霆的底细。
于是冷哼一声,不再与之做口舌之争,挥手令人将其“请”去后帐严加看管。再找几个与东奥军打过交道的斥候来认人!
一入后帐,不及喘息,两名医官便奉命而入,言辞恭敬:“奉命为贵客查看伤情,确保身体康健,万无一失。”
郑修霆心中雪亮,什么查看伤情,不过是金万斛疑心未消,要再验一次正身。他毫无惧色,坦然张开双臂,任由其检查。他贴身并未携带任何武器暗器,那方代表他镇西将军身份的私人印信,早在换装之时便已悄然塞入萧承瑾衣襟。医官搜查之下,只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寻常的锦囊钱袋,以及……那枚六公主所赠的羊脂白玉佩。
医官将玉佩小心拿起,于灯下细细验看,只见其质地温润,雕工精湛,确系东奥王室制式,背面更以阴刻小篆镌一“瑾”字。二人低声交谈几句,将玉佩与钱袋一同置于托盘之内,记录下形制特征,便躬身退出,径直呈报金万斛。
帐外,金万斛听着医官回报——“……搜出东奥王室制式玉佩一枚,规制无误,背刻‘瑾’字”,他那双小眼睛在烛火下眯成了一条细缝,肥短的手指下意识地搓动着硕大的宝石戒指。
“东奥国君确会在子女成年时赐下此类玉佩,寓意‘品行如玉’……”金万斛喃喃低语,眼中疑云更甚,“可这玉佩,为何会在此人身上?他若真是区区护卫,何来瑞王贴身信物?莫非……他仍是瑞王,方才种种坦然,不过是另一层更高明的伪装?抑或,这是瑞王赐下,以示恩宠?”
疑窦如藤蔓般缠绕心头,让他难以决断。片刻沉吟后,他刻不容缓,连下两道命令:
“立刻以密信向国君飞马传书,禀明此事,请国君定夺!”
“再加派一队精锐,给我把营地东侧守死了!没有我的手令,便是只野兔也不许窜过去!”
他特意加强了东侧的防御,只因乌戎大营正在那个方向。此刻,那枚刻着“瑾”字的玉佩,在他心中已不只是一件物品,更成了一个烫手的谜题,牵扯着巨大的风险,或许……也隐藏着意想不到的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