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手拿,就叼着!”德颂没好气,“难不成还要老夫给你举着?”
阿托斯一笑、略显笨拙地低下头,就着德颂的手,张开嘴,小心地咬住最顶端那颗裹着厚厚糖衣的山楂,一甩头叼下一颗,边嚼边说:“德颂叔,您把剩下的放我手里。”
看他真没手拿,德颂便将剩下的从竹签上取下,用油纸包好,塞到他的怀里。
酸甜的气息瞬萦绕齿间,原来这两种味道在一起这么相配。酸甜的滋味在口腔里炸开,是一种陌生又新奇的体验,比血和汗的味道好太多。他眯了眯眼,阳光晒得他暖洋洋的,糖葫芦很甜,集市很热闹,暂时……没有沙场,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
一个身材魁伟、面容刚毅、线条硬朗、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猛男,双臂堆满物资,此刻却因为嘴里叼着东西,只能发出含糊的“唔唔”声,回应着颂德的吩咐,脚步沉稳地跟在老管家身后,像一头被暂时驯服的小狼狗,嘴里叼着人类给予的、微不足道却意外甘甜,穿行在人间烟火气里。
马厩旁,依旧赤着上身,只穿了条方便干活的麻布裤子。阿托斯将那身按侍卫款式新做的、料子却明显精细许多的红色衣裤仔细叠好,收在宿舍的衣柜里。
那新衣穿着确实体面,肩线腰身也比王爷之前“赏”的那件合体得多。但刷马时飞溅的泥水、清洗车驾时不可避免的污渍,都会让那好料子迅速变得狼狈不堪。感觉即使不是掌柜口中的越矩,做刷马洗车这些汁水横飞的事时,也还是不方便穿的,当然还是因为更喜欢肌肤直接感受风吹日晒的自在。
午后日光正好,他牵着几匹需要活动筋骨的骏马在校场边缘的空地打圈。马匹舒缓的响鼻和蹄铁踏在土地上的闷响,构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氛围。隔着一段距离,另一处更平整讲究的校场上,剑风呼啸。
瑞王爷萧承瑾一身利落的藏青色窄袖练功服,手中一柄长剑使得如游龙惊鸿,身姿飘逸,剑光闪烁间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凌厉。日光下,他额角渗出细汗,脸色却因运动而透出几分难得的鲜活气。阿托斯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边。他注意到,但凡有别的王孙子弟过来,或是有侍卫统领在场时,萧承瑾的剑势便会收敛几分,往往很快便收剑而立,变回那个矜贵慵懒的王爷模样,与人谈笑风生,偶尔兴致来了,也会执剑与人对练几招,点到即止,胜负似乎并不重要。
“听说之前羊头山上的霸王寨,就是王爷带人去缴的。那盗匪凶猛,这种事也不会让王孙们去冒险,可他却瞒着去了,好像很多都是被他一剑致命的。……他那剑窄,伤口特别好认……”杂役间的低语偶尔会飘进阿托斯耳中。
羊头山霸王寨的凶名,他即使在角斗场也略有耳闻。那是一伙真正的亡命之徒,盘踞险峻山头,劫掠商旅,手段残忍,官府围剿几次都损兵折将。原来……竟是这位看起来风雅甚至略带阴柔的王爷带人剿灭的?
阿托斯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校场上那抹使剑的飘逸身影。
“一剑致命……”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这与他此刻看到的、那似乎更侧重于仪态和技巧的剑法截然不同。战场搏杀,尤其是剿灭凶悍匪寇,需要的不是优雅,是效率,是狠辣,是在电光石火间决出生死的果决。
他想象着萧承瑾执剑潜入山寨的模样。那身月白常服或许会染上泥泞与血污,那总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脸上或许会凝满杀伐的冷峻。手中的剑不会再是点到即止,而是精准地刺穿咽喉。
他能看出那剑招基础极为扎实,步伐灵动,腕力也足,绝非纯粹的花架子。只是……那剑意里似乎总裹着一层看不见的纱,隔开了真正的杀伐之气。
所以,那层包裹在剑招之外的“纱”,是刻意为之的收敛?是为了在这京邑繁华之地、在王孙子弟面前,维持那“风雅王爷”的表象?
阿托斯想起那夜在寝殿,萧承瑾说“本王买的,是驯服‘不死战神’的乐趣”。也许那晚,该少说两句的,见识一下这位王爷驯兽的手段。
阿托斯垂下眼,继续手上的活儿,粗糙的刷子刮过马匹强健的肌肉。但他眼角的余光,却更频繁、也更专注地扫向那个在校场中心舞剑的身影。
他开始试图从那流畅优雅的招式里,剥离出可能存在的、属于“一剑致命”的痕迹。每一次突刺,每一次格挡,是否都蕴含着更简洁有效的杀招?他对这位王爷的认知,悄然多了一层模糊却危险的分量。
这王府,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不见底。而买下他的主人,也远非一个简单的“好男风的风雅王爷”。
有时,萧承瑾会忽然朝马厩这边瞥来一眼,目光掠过阿托斯汗湿的、肌肉贲张的脊背,以及他手下温顺的马匹,眼神淡漠,看不出情绪,很快便又专注于手中的剑或身边的人。阿托斯则继续低头拍抚着马颈,粗糙的手掌感受着皮毛下蓬勃的生命力。
一个在光鲜亮丽的校场中心,剑光如水,应对从容;一个在边缘尘土飞扬的角落,与牲口为伴,沉默劳作。中间隔着的不只是距离,还有看不见的、森严的等级与各自心照不宣的界限。那身被收起来的新衣,如同一个微妙的注脚,既标示着某种可能的靠近,又清晰地提醒着彼此身份的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