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车内一时陷入寂静,只有导航冰冷的电子音和窗外风景飞速倒退的模糊光影,显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风缝隙间呜咽,像在替他们诉说着那些卡在喉间、千回百转却无从说起的话。
沉默像一层薄冰覆盖着两人。母亲的目光落在前方的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与老师的谈话在她心头萦绕,终于,她先开口了,话语温柔缱绻,像一阵风裹挟着今安的心,想要了解他的近况:“安安,听你班主任说…你成绩特别好,一直是年级第一?”她侧过头飞快地看了今安一眼,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温柔怀念的弧度,“真难想象啊…小时候那个调皮捣蛋、总考零蛋的小家伙,现在这么棒了。不愧是我的儿子。”
今安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他飞快地偷看母亲,捕捉到她脸上那抹真切的、带着回忆的笑容,心底压抑的雀跃几乎要蹦出来。“嗯!”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急于分享的兴奋,“对!从小学开始就是第一了!我……”然而,兴奋的潮水骤然退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中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拖拽着沉入水底。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尖微微发白,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极力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委屈和悲伤:“可是…妈妈,你怎么食言了呢?”
他抬起头,淡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母亲,那里面积蓄了太多年的等待和失落,清澈得让人无法回避。
“你说过的…只要我乖,你就会回来看我。你走之后,我就拼命地学,拼命地考第一…第一次拿到第一名的时候,我跑回家,书包都没放下就冲进屋子…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在里面等我,笑着夸我……”他的声音哽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可是没有。屋子里只有冷冰冰的墙面…我没有放弃,我想,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我考了无数次第一,每一次推开家门,都希望…希望能在灯下看到你的影子…”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被遗弃太久终于找到归途却伤痕累累的小兽,“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来呀?”
每一个字都像细密的针,扎在母亲的心上。她能清晰感受到儿子话语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和不甘,却没有一丝怨恨,这让她更加无地自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直冲喉头。车内短暂的死寂后,响起母亲干涩而艰难的声音:“安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解释那难以启齿的过往,“这么多年,是妈妈忽略了你,让你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委屈…妈妈知道你在想我,就像…就像妈妈也一直在想你,想看着你一点一点的长大…可是安安,妈妈也想看看这万里山河,而不是困在柴米油盐里,那时候的妈妈…像被困在笼子里,只看到一地鸡毛,满心都是疲惫和不甘…我太想挣脱了,我想去往更远的地方,看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是为了一堆琐事而烦恼,我还想趁着年轻,去感受这人间,去感受这世界的美好,去感受不一样的活法…我以为…我以为等我找到了自己,就能更好地回来爱你…可我错了…我错过了太多…把你一个人丢在风雨里…”她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深深的懊悔,“妈妈…真的很抱歉。”
“妈妈,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今安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怄气。但下一秒,他像是怕母亲误会,急忙抬头,急切地补充,眼神里带着惶恐和恳求:“不…我不是怪你!真的!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太想见你了…我知道妈妈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不奢求别的,就想能多看看你,和你说说话,像现在这样…哪怕只有几天…我只是想…找回一点点从前的感觉…”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卑微的祈求。
母亲的心被揪得更紧,她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弥补今安的也许是一个更深的道歉,也许是一个迟到的陪伴,更或许是那永远回不去的时光……
“滴,目的地已到达。”
突兀的导航电子播报声响起,瞬间刺破了车内沉重而脆弱的气氛,也无情地截断了母亲未出口的话。
她怔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好了,安安,我们到了!”她停好车,解开安全带,“今天什么都别想,就让我们好好玩一天,把以前错过的都补回来一点,好不好?”她看着儿子,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今安默默地点了点头,又低低“嗯”了一声。他打开车门,把书包留在副驾驶座上,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也像是留下了某种等待。他下了车,站在游乐园略显冷清的大门前。
母亲看着今安下了车,随后才慢慢下车,对着天安说:“安安,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买两张票,很快的。”今安沉默不语,只点了点头。
看着妈妈小跑到售票口的背影,在妈妈买票期间,今安的目光重新落回眼前这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岁月的痕迹清晰可见:油漆剥落,门头不再鲜亮,曾经门庭若市的喧嚣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种繁华落尽的寂寥。他回想起以往种种,记得有次自己攒了很久的钱,想弥补从前的遗憾,独自跑来问票价的那一天。售票员那句最寻常不过的“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却像一把钝刀,瞬间将他剖开,让他看清了自己执着的核心——他怀念的、渴望弥补的,挥之不去的遗憾,从来不是这个游乐园本身,而是那个缺重要的人未曾赴的约,是那个被时光碾碎、再也无法原样拼凑的约定。迟来的兑现,终究无法抹去时间刻下的沟壑。他甚至荒谬地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回六岁生日那天,他宁愿永远不要许下那个关于“永远”的愿望。可如今才知道,遗憾之所以被称为遗憾,是因为怎么样都弥补不了,是时间早已恍然,时钟转了一轮又一轮,是迟来的承诺,早已过了期限,是那张票早已泛黄,早早地过了期限,无法使用。
母亲买好崭新的票回来,自然地牵起今安的手。那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却又带着一丝虚幻的脆弱感。他们并肩走进了游乐园的大门。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浓烈的橙红,为离开游乐园的母子二人镀上了一层暖色却带着几分萧索的光晕。今安望着远处高楼切割着落日,心头涌起一阵巨大的茫然。下一次见面,又要跨过多少岁月,会在何时?
“安安,走了,我们回家吧!”母亲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家?”今安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这个字眼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他心底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家?那个充斥着刺鼻烟酒味和歇斯底里咒骂声的地方吗?那只是一个冰冷的、用血缘维系的牢笼。
——他想回的家,是六岁前那个弥漫着饭菜香、充满欢声笑语的地方…可是,那个家…真的还能回去吗?
母亲捕捉到了他低语中的迷茫和抗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补充道:“哦,我是说…回你爸爸那边。今天玩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她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