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微风从两人间吹过。虽然按照天文四季,时令已经进入冬天,不过岭南真正的冬天大概只有十几天左右,剩下的日子都是温和的秋天或暖和的春天。即使坐在风口,赵诗华也不觉得有多冷,因为太阳晒着后背,令人感到舒坦惬意。
她瞥了眼旁边的邵一夫,差点以为刚刚的舒适感是自己神经搭错线。曾几何时,她一见到对方就担惊受怕,藏着掖着、假意逢迎;而一旦窗户纸被捅破以后,就再也不用装傻充愣了。然而尽管有过龃龉甚至是对峙,却因为不用再假装热心或继续内疚,反而有种快意恩仇的真实坦荡。
赵诗华才明白原来不笑比假笑更轻松,直接的讨厌比伪装的友善来得更爽快。不用再装作老好人真是一身轻,如果能一直保持这样就好了。
她原本想默默地体会个中的况味,却奈何不了身边的烦人精。邵一夫果然是个静不下来的人,他才闭上嘴不到两分钟,就忍不住问她脚好了吗,下周还需要帮忙买早餐吗,打算参加元旦晚会的文艺表演吗等等等等,一个人就顶得上过年期间七大姨八大姑齐齐上阵的唠叨。
赵诗华本来就奇怪他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不再一味地挖苦,反倒有点像自己开学时那副哈巴狗的模样,直截了当地说:“我的脚踝已经好了,你不用太介意。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小心而已。”
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人忽然就安静了下来,赵诗华见他不作声,还以为自己果然说到点子上,便抬起右腿,活动了一下脚踝:“喏,你看,一点事都没有,就是校医不让我跑而已。”
身旁的男生不知为何依然陷在沉默中,反而让她有点不习惯了。按理来说,邵一夫并非那么细腻敏感的人,今天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一点儿都不像前阵子的河鲀,动不动就鼓起来一身刺。
赵诗华感觉自己一下子仿佛站到了道德高地,不禁伸了个懒腰,用上“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口吻,随口加上一句:“总之,你就别内疚了。我们算是打平了,互不相欠,懂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方说话时仍低垂着头,左右手的手指头互相用力抵着,几乎快弯成了九十度。过了许久,才又攥起拳头,“你那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那天是哪天?”赵诗华如堕五里雾中,“我又说了什么?”
“我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当时正好在那儿而已,”过了半天,邵一夫才提起一口气把下半句说完,“就在校医室里……”
赵诗华回溯着每件事,如同拼凑历史事件一般,猛然回想起那一个装着面包、零食和饮料的塑料袋——梅老师还误以为错拿了校医的东西,顿时犹如当头棒喝,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呆呆地瞪着邵一夫。与此同时,脑海里飞快地把时钟按逆时针方向拨到了体育课后的那天中午——
那时,愤怒与委屈冲破了堤岸,她忍不住像卓思奇倾诉了过往的一切,连带着自己对王子童的羡慕、对关一夫的愧疚、对初中同学的憎恨,还有对自身的怀疑厌恶以及对苦果的无奈忍受……那是她至今为止第一次,像剥洋葱一样把自身一层层剥开来,直到苦涩辛辣的内核刺得自己泪流不止。
那是她始终不敢面对、不肯承认的自我。既有坦荡的君子,也有戚戚的小人;小学时的自以为是说白了就是虚张声势,武术其实只是拉大旗作虎皮的幌子,她自始至终都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乡下姑娘,害怕父母抛弃她,担心同学嫌弃她,恐惧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也没必要逼问对方为什么要偷听,但凡是人都有好奇心,更何况他还是特意过来送吃的给她,根本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地方。只是她现在还没有办法去接受那个真实的、卑微的、丑陋的自己,更别提这一面目被别人所窥见了。阴暗的秘密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仿佛最后一块遮羞布被当众扯了下来,令她既羞愧又气恼,再也无法忍受。
岁月静好的错觉转眼就烟消云散。赵诗华猛地站起来,突如其来的钝痛提醒她其实扭伤仍未完全康复,还有一些从小就残留在根部的伤痕仍需要更久的时间去痊愈。
她是越长大越胆小了,学到了那么多拳脚工夫,最终就只记住了一条兵法——“走为上计”。气急之下,赵诗华匆匆地往校道另一头跑去,由于脚踝隐隐作痛,被身后的人轻易给追上,直接挡在面前,如同一堵无法冲破的围墙。她往右边逃,他就伸出左手拦住;往另一边也一样,最后便索性转身往回跑。
“喂——我小时候是讨厌过你,还讨厌过很多其他人!”邵一夫语气很是急促,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撕破脸皮,吓得她突然就不敢动弹了,“但我从来都不觉得你会武术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要藏起来不能说?”
赵诗华正想回过头反驳,邵一夫就又绕到了她面前,把双手直直地向两边伸开,犹如一道路障栏杆。
他难不成还以为把武术一事公开了算是在帮她?帮她什么?帮她呈现所谓真实的面目然后再被众人所厌恶?赵诗华越想就越觉得此事荒唐:“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资格跟我这么说?”
“我哪里什么都不懂了?你、你以前不是还经常打我的嘛!”听起来倒是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对!我上小学那会儿就是不懂事、就是个坏孩子!问题是我都跟你道歉了,你为什么还揪着我的错不放过?你还想怎么样?”赵诗华狠狠地瞪着邵一夫,恨不得把学过的招数都在他身上用一遍才解气,“你凭什么把我过去的事情说出去?你凭什么把我的照片拿给别人看?你有种就打回来啊!一定要用尽各种手段让我出丑才有意思吗?”
邵一夫的手臂缓缓地垂了下来,肩膀似乎也跟着塌下去一点。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几不可闻:“我当时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太多……我妈也说我有时候就是少根筋。”
“开玩笑?你跟我说是开玩笑?那我告诉你,根本就、一点都、不好笑!”
“我不知道你在初中遇到过那些事,对不起……”
“我也跟你说过对不起,可是有用吗?”赵诗华拼命地压住汹涌的泪意。她用力一把撞开他,只顾着往前跑,却又不知道能逃去哪里。
原来所谓的覆水难收、破镜难圆是这个意思,犯下的错、受过的伤,都并非一句简单的道歉就可以抚平。过往不是用铅笔写就的故事,可以随便用橡皮擦干净;而是一个人紧紧攥着钢笔,力透纸背,哪怕翻开了空白的一页,上面还留着之前的痕迹。
没有人能随便甩甩手就摆脱掉历史,虽然赵诗华或者是邵一夫表面上看起来都跟小时候截然不同,但是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他们的现在都藏有过去的影子,背负着过去的重量。就像是俄罗斯套娃,一层层地由核心向外叠加。只是有人从小到大都按照幼年的模样成长,有人却渐渐地蜕变成了别的形态。
以前那个胆大包天的赵诗华以及胆小怕事的关一夫现在又到哪里去了呢?她再也找不回曾经的自己,同样也不知道曾经的对方躲在了哪里。
而后来,邵一夫硬是追上来拽住赵诗华,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他刚到加拿大魁北克那阵子,由于语言完全不通,排挤和欺凌变本加厉地落到头上。大多数刚入学的小孩子就像是未经教化的原始人,本能地害怕进而排斥部落之外的异乡人。就因为他长得特别不一样,便成了众矢之的。
他被人扔过书包,被人吐过口水,被人嘲笑过也辱骂过;他打也打不过,更可悲的是,最初连别人说什么都不知道。在国内小学所学的英语日常问候到了法语区根本就用不上,他去找老师告状,反而被对方反咬一口,说是他自己先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