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完全清醒的孟行简,正深陷在酒精和疲惫带来的昏睡中,被这一声带着哭腔的、撕心裂肺的呼喊骤然唤醒。
他浑身睡得酸软僵硬,像散了架一样,勉强动了动麻木的身子,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沙哑干涩的喉咙应道:“我……在这里……”
许亦尧离他其实并不远,听到回应,那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实处,又瞬间被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怒气填满。他立刻循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快步找了过来。
手电筒刺眼的光线直直照在孟行简苍白的脸上,他被光刺得下意识侧过头,眯着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好半天才看清来人是气喘吁吁、满脸汗水和尘土的许亦尧。他有些茫然,轻声问道,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许亦尧看到他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下,但紧绷的神经松弛后,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后怕,“我给你发了那么多短信你不回!打了那么多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我以为你……”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出口,胸口剧烈起伏着。
孟行简这才反应过来,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靠着石碑睡觉而酸痛的脖子和肩膀,解释道:“哦,我手机放在车里了,没带在身上。”
许亦尧看着他这副平静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天都黑透了!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你也睡得着?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孟行简揉了揉依旧发沉的额角,如实答道:“不清楚……就喝了点酒,可能是第一次喝,不太适应。闭着眼胡思乱想,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他顿了顿,反而问许亦尧,“现在几点了?”
“快晚上七点了!”许亦尧没好气地回答,但看他脸色不好,还是压着火气问道,“难不难受?头晕不晕?”
孟行简摇摇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不难受,就是有点懵,现在好多了,已经清醒了。”
“那你还能开车回去吗?我没驾照开不了。”许亦尧凑近了些,担忧地说,“不过你先哈口气我闻闻,我怕路上碰到查酒驾,嘴里还有酒味吗?”
孟行简很配合地朝他轻轻哈了口气:“还有吗?”
许亦尧凑近闻了闻,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他莫名觉得耳根有点发热,下意识别开视线,语气也缓和了些:“没有了,好像散了。”
“那回家吧。”孟行简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许亦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赶忙道:“等我一下。”
说罢,他转身面向那四座在夜色中沉默的墓碑,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服,神情变得庄重。他从左至右,依次在每一座坟前跪下,不顾地上的尘土,郑重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随后他站起身,双手合十,对着墓碑轻声说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叔叔、阿姨、姥姥,还有毛毛,你们好。这次来得匆忙,什么都没准备,空着手来的,请多包涵。我叫许亦尧,是孟行简的朋友,也是他现在合租的室友。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看着他,不让他做傻事、乱来的。请你们也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孟行简静立在一旁,手电筒的光晕勾勒出他沉默的侧影。他望着眼前许亦尧郑重其事的背影,听着他那番朴素却无比真诚的话语,心底某个沉寂已久、冰封坚硬的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碎裂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酸涩,悄然涌过。
但他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刻意移开了目光,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涟漪,只是简短地说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许亦尧高度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他靠在副驾驶的椅背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窗外的夜色飞速后退,形成一片模糊的光带。
孟行简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并未察觉他近乎虚脱的状态。沉默了很久,他才低声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许亦尧勉强打起精神,揉了揉眼睛,老实回答道:“我之前不是看了你日记吗,知道今天是叔叔阿姨的忌日。我一直等你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心里害怕……就跑去问了王婶,是她告诉我大概位置的。”
他还是难以相信,孟行简竟能靠着一块冰冷的石碑在荒山上睡那么久,忍不住叹道,语气里带着残留的后怕,“我真没想到你只是在那儿睡着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或者……”
或者想不开自杀了。后半句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觉得在那个刚祭奠过的氛围里说出来太不吉利。
但孟行简还是听懂了。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所以……是怕我自杀?”孟行简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很短促,带着点自嘲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其实我真的只喝了一口酒。可能是第一次喝,身体不适应,加上可能……太累了,也没想到就这么睡过去了。”
许亦尧见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也不再遮掩,索性把憋了一路的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语气急切而真诚:“反正我在你家人面前都已经承诺过了,我绝不会让你做傻事的。虽然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可是我从你的日记里也读得出来,你的父母和姥姥,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照顾好自己。不然,他们也不会在最后……还那样叮嘱你,对不对?”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孟行简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你可能不爱听这些大道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心灵鸡汤,我只是觉得,活着的人,不该辜负离开的人的期望……否则,他们在天上看着,也会寒心的。”
孟行简沉默地开着车,窗外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过了好久,他才缓缓问出那个埋藏心底已久、几乎成为执念的困惑,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有没有想过人到底为什么要活着?”
许亦尧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如此沉重的问题,他认真想了想,坦诚地回答:“我奶奶以前常跟我说,活着本来就不图什么特别的意义,能过一天是一天,日子还长着呢,总琢磨这些太累,不如想想明天吃点啥更实在。她说,有的路,自己走着走着就直了,走不通就换一条吧,不能想放弃了就一头跳进边上的池塘溺死。”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看透世事的努力:“其实以前我也总琢磨这个,我爹不疼娘不爱的,他们把我生下来到底图啥呢?后来我才觉得,老想这些真没劲。你没发现吗,好多哲学家就是钻这牛角尖钻疯的。”
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些,继续说道,甚至带上了一点调侃:“中国人有句老话,叫‘来都来了’。你别看就四个字,细想之下,其实藏着很深的意味。来都来了,那就看看呗,尝尝好吃的,遇到有意思的人,养只猫……总有点什么的。”
话音落下,孟行简却久久没有回应。车内只剩下引擎的低鸣和车窗外的风声。许亦尧侧过头,试图借着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微光看清他的表情,可车内光线实在太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沉默的轮廓,什么也辨不明。
良久,久到许亦尧以为他不会回应了,他才听见孟行简用一种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音问道:“明天……吃什么?”
许亦尧悬着的心,仿佛被这句话轻轻托住,悄然落下。他愣了一秒,随即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慰和酸楚涌上心头。他认真地想了想,仿佛在思考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然后回答道:“吃油焖大虾、牛丸粉丝汤,再加一个蚝油生菜。”
夜路如墨,车辆如一叶孤舟,唯有两盏车灯,破开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