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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日（第2页）

市场里人声鼎沸，充斥着清晨特有的生机与喧闹。买完菜，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两人并肩朝着马路对面走去，准备回家。孟山侧过头，看着妻子手里沉甸甸的袋子，轻声说：“絮华，重的给我提着吧，你别累着——”

话音未落，一辆仿佛从地狱冲出的中型货车，因司机疲劳驾驶，失控地冲破隔离带，径直朝着他们站立的斑马线猛撞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孟行简的父母，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向远处，又重重地摔落在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刚买的菜，西红柿、青菜、还滴着水的鱼，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而比这更触目惊心的，是鲜红温热的血液，从他们身下迅速蔓延开来，渐渐染透了散落的雪白豆腐和菜叶，在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绝望的红。

等到孟行简接到噩耗，搀扶着闻讯后几乎晕厥的姥姥，跌跌撞撞匆忙赶到医院时，孟山和方絮华已被蒙上了冰冷的白布，静静地躺在急救室的推床上，再无生息。

“节哀，我们尽力了……”医生疲惫而公式化的话语，像来自遥远的天外。

孟行简只觉得耳边一阵持续的、尖锐的嗡鸣，眼前的一切仿佛骤然褪色、失真，世界变得缓慢而模糊，正在从他脚下剥离，失去所有的实感。

他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试图开口问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一般，又干又痛，发不出一点声音——在极致的悲痛冲击下，他暂时性失声了。

“都是我的错啊！都是我的错呀！”姥姥扑倒在儿子和儿媳的身边，老泪纵横，哭声嘶哑，撕裂了医院走廊里压抑的安静。

她捶胸顿足，巨大的悲伤和自责瞬间击垮了这个年迈的老人，话未说完，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一旁的护士眼疾手快，立即上前扶住几近昏厥的老人，迅速将她送往急救室进行检查。孟行简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摇摇欲坠的空壳。

他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灯光，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彻底坏掉了。

他独自守在姥姥的病房外，老人躺在病床上双眼紧闭，脸色灰白，正静静地输着液。医生检查后说，幸好送来得及时，只是情绪过于激动引起的昏厥，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但老人家年纪大了，心脏和血压都不好，若是这个年纪发生脑溢血，后果不堪设想。

从日光明亮到夜色沉寂，孟行简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子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走廊里的灯次第亮起，映照着他苍白失神的脸。

许久，他忽然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火辣辣的疼痛从脸颊传来，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姥姥就在这时虚弱地醒了过来。她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声音微弱得像游丝，艰难地唤道：“小简……”

孟行简猛地一震，像是被从梦魇中惊醒，他扑到床边，握住姥姥枯瘦的手，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姥姥，我在。”

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历经风霜，她比谁都清楚，已经发生的惨剧，再怎样痛哭流涕、追悔莫及，也回不来了。可那是她的亲生女儿、视如己出的女婿，是早上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笑着讨论要买什么菜的两个人啊！

若不是她念叨着要给即将高考的孙子做一桌好菜庆祝，他们又怎么会特意去那个菜场？她心底翻涌着无法原谅自己的痛悔，但这些话她绝不能对眼前这个刚刚失去双亲的孙子说。他还那么年轻，人生的路还长，不该被拽进更深的痛苦和自责的泥沼里沉溺。

于是她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心口的剧痛，一字一句，努力而清晰地说道，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以后……姥姥照顾你……别怕……就算拼上这把老骨头，姥姥也要把你……好好带大……看着你……成家立业……”

孟行简伏在姥姥床边，深深垂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一言不发。许久，一片湿痕无声地在雪白的被子上蔓延开来，渐渐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深色。

病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一老一少，两人压抑的呼吸间，是无法说出口的、噬骨的痛楚与无声流淌的、滚烫的泪水。

可老天爷连这最后的慰藉也不肯长久留下。姥姥终究没能履行她的诺言。不过短短数月后，她便因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突发心脏病被送进医院，短短几天之后，便撒手人寰，追随她的女儿、女婿而去。

临终前，她望着守候在床前、瘦脱了形的孟行简，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说：“小简……你要……好好……活下去……”

孟行简紧紧握住她渐渐失去温度的手，眼眶干涩，流不出一滴泪，只是重重地、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个“好”字，却像巨石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尖锐的记忆碎片，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伴着酒精带来的晕眩感，在孟行简的脑海中一遍遍残忍地回放。他反复咀嚼着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如果当时”，让痛楚一次次撕裂那早已千疮百孔、从未真正结痂的伤口。

他在意念中无数次地杀死曾经的自己，杀死那个没能预知危险、没能阻止悲剧发生的自己，直到感觉终于彻底枯萎、麻木，再也涌不出丝毫波澜，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如今，四年过去了，他终于能够近乎面无表情地回望那段惨痛的过去，可以不再歇斯底里，可以平静地来到墓前祭奠。

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茫感却从心底深处升起，弥漫开来，比悲伤更加沉重。他像一叶失去了方向和动力的孤舟，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灰色海面上。

他曾以为赴死的决心坚不可摧，于是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中，做了一个让所有老师同学都无法理解的决定。他放弃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撕掉了所有的复习资料，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与世隔绝，切断了与过去所有同学朋友的联系。从那一天起，孟行简活着的唯一使命，就是照顾毛毛，为它养老送终，完成这最后的责任。

可当毛毛也在上个月安然离世，这最后的使命也完成之后，他却再次陷入了更深的茫然和虚无。

其实，早在公园长椅上，鬼使神差地答应带那个叫许亦尧的陌生少年回家的那一刻，他就隐约察觉到自己内心某个角落的松动：他或许并非真的渴望死亡，他只是被巨大的悲伤和自责掏空了，不知道生命还剩下什么意义，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找不到继续存在的理由。

孟行简缓缓地、彻底地倚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后脑传来石面坚硬粗糙的触感。酒精和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意识逐渐模糊。

坠入睡梦的前一刻，他迷迷糊糊地想，莎士比亚果然能流传千古——Tobeornottobe，thisisa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困扰他太久的问题。

而答案，似乎依旧隐匿在迷雾深处，遥不可及。山坡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身影，和四座沉默的土堆，一起沐浴在逐渐升高的、却毫无暖意的春日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