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舟樾自然应允,随行在卫澄身侧。
众人沿着长廊缓步而行。卫澄终究年少,走了没多久,他便按捺不住了,侧过头看向赵舟樾,眼底满是好奇。
他凑得近了些,时而问起赵舟樾是如何大破页国,时而问起边关是何情形,时而追问铁骑冲杀的声势,言语间毫不掩饰对赵舟樾的钦羡。
赵舟樾察觉到卫澄那份跃跃欲试,应答时便刻意剔除了血腥厮杀,只拣些风土人情与练兵趣事来说。
末了又道:“陛下年纪虽轻,却心系社稷,日后勤政爱民,必能护得赤国山河无恙,百姓安居乐业。”
待行至水榭,风里裹着桂花清香,掠过临池的雕栏吹来,偶有金黄的银杏叶从老树上飘落,点染了秋意。
宴饮间,话题自然绕到了即将举办的登基大典上。话落,赵舟樾顺势提及:“待陛下大典礼成,赵某便要动身回启国,向我朝陛下禀明赤国近况。”
卫澄闻言,不免有些失落,却又很快露出一副明了的样子:“应是如此,赵将军身负重任,自然得早些回去。”
沉默不过片刻,他忽又向前倾身,睁着圆亮的眼睛问道:“听内侍提起,赵将军在都城外搜捕一名逃犯,不知是什么要紧人物?可抓到了?”
“劳陛下挂心,已经将人抓住。”赵舟樾应道,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他脑海里浮现出那女子的模样,虽然从未见过卫澄已故的姐姐,无法比对,但那女子的眉眼,确与眼前的少年有些神似。
这孩子刚经历国丧,又顶着压力登基,此事与他无关,便不要提及了,难免勾起他的伤心事。
念及此,赵舟樾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将话题引开:“不过是军营里犯上作乱之人,陛下政务繁忙,不必在意此事。”
卫澄垂着眼,捻了捻龙袍下摆那片云纹,无趣道:“孤能有什么繁忙的事呢?”
说罢,他眼风扫过随侍左右的宫人,抬手挥了挥:“都退下,离远些。”
待宫人们悉数退到水榭外廊,卫澄才松了松紧绷的姿态,往椅背上靠去:“那些大臣,无论什么事都要凑在政事堂讨论半天。莫说父皇的庙号谥号,就连丧仪上用的礼器规格,孤想要依着父皇生前的喜好来定,这都要被他们驳回来。”
“他们总说‘陛下年纪小,不懂这些道理’,劝我‘静心学习,诸事从众’。”他越说越激动,心里的埋怨不再掩饰,“那是孤的父皇!孤却连这点事都做不得主,还要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活像是在市井里抢东西。”
话讲到这,似想起什么,卫澄眼底的烦躁戾气散了一些,掺杂着莫名的矛盾。
“可转念一想,叛军围城那些日子,是他们领着家丁、曲部,日夜守在城墙上,连家都顾不上回……”
他望着飘落到池面的银杏叶,话里有几分真切的感慨:“所以,孤没法像对穆王那般对待他们。穆王罪该万死,但他们……是赤国的忠臣,父皇若在,见我如此也不会高兴的。”
赵舟樾放下酒杯,语气平和:“陛下能有这样的想法,已是仁君所思,更远超许多同龄的人。”
他转头看着卫澄道:“此刻大臣们拦着陛下,未必是存心掣肘。先帝刚离世,赤国又经了叛军之乱,他们这群人,心里比谁都害怕出错。”
想起方才卫澄所说的争执情形,赵舟樾又补充道:“他们同陛下争,也算敢说真话。若是将来有人一味顺着陛下的心意,未必是真的为赤国好。”
他略作停顿:“就像赵某领兵作战,若是副将明知道其中的战术有疏漏,却不劝阻,那才是陷全军于危境。”
见卫澄若有所思,赵舟樾才继续道:“陛下如今只需静心听、仔细看,把大臣们的考量都记在心里,等日子长了,陛下自会长见识,届时再拿出自己的决断,让群臣信服。”
卫澄闻言,整了整衣袍,站直身体。他双手在身前交叠,朝着赵舟樾认认真真作了一揖:“听了赵将军这席话,孤心里透亮许多,澄谢过将军!”
赵舟樾伸手托住他的臂弯,沉稳道:“当不得陛下如此大礼。”
卫澄被扶着站直,声音轻了些:“自我记事起,父皇的身子就时好时坏,母后既要照料父皇,又得盯着宫里的琐事,从前多是阿姐陪着我。”
“我与阿姐相差六岁,同我讲道理的也多是她,眼下,只能靠我自己了……”话到此处,他喉结滚了滚,飞快地别开脸,眼角似有微光一闪而过。
赵舟樾心下暗叹,纵是披上龙袍,肩负重任,可内里仍是个失去依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