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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第1页）

妈要舀面粉蒸馒头的时候，发现面粉里果然生了虫。她喊来了爸，“你看看这些面粉怎么处理啊？”“我说不让你们开门开窗户，你们非要开！最近下雨多，空气潮湿，气温又高，虫卵孵化繁殖速度快。另外两袋肯定也生虫子了。”爸找来剪刀，剪开此前未开封的两袋面，一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立马夹杂着脏话骂了起来，“玛妮那个枪崩货、倒霉蛋子，自回来了，没一天消停，天天兴风作浪，一会儿这个不合她的意，一会儿那个不如她的愿，作天作地的，硬是把三代面粉给我搞坏了！哎呀！那可真是个败兴货！败家玩意儿！难怪去她婆婆家没几天就又被赶回来了！真是活该！她一点儿都不冤！”

“你小声点儿！闺女这会儿就在窗台下坐着呢，小心她听见了又不高兴！”妈提醒道。

“我就是想让她不高兴！整天不受人待见！我巴不得她赶紧回她自己家去！在我家待着，天天指手画脚的！”

玛妮听见了，从板凳上站起身，冲着屋里喊：“你放心，我妊娠反应越来越小了，可能用不了几天症状就消失了。到时候我一秒都不会在你这个家多待！这是我这辈子在你家住的最后一段时光了！以后我肯定不会再来了！”

“不来就别来！谁稀罕？还威胁起我来了？以为我多想让你来，你不来是好事！”爸突然对妈怒吼，“你还站着干嘛？赶紧去取筛子筛面啊！虬眉杏眼的！”

妈如从大梦中惊醒一般，赶紧灰溜溜地出屋去了。爸把三袋面粉转移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过了一会儿，妈拎着个细木筛站在了爸面前。“找几个大盆去！这还用我说吗？没有盆，面往哪儿筛？”这次，怒吼变成了咆哮。妈赶紧又去找来几个盆。“再去找个舀面的碗，没有碗怎么舀面？刚才那个碗怎么还给拿走了？”爸的喊声使他面前的面袋子都在颤抖，他就站在那儿，暴跳如雷地指挥着妈去取这取那。妈则顺从地、害怕地跑来跑去，执行着爸下达的命令。从她二十一岁嫁给爸那年起，她在他面前，就一直是这样的姿态。

“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你冲我妈吼什么吼？她又不是耳朵聋了，你用得着那么歇斯底里吗？”玛妮忿忿地朝着爸嚷。

“你给我闭嘴！这个家没有你说话的份儿！”爸瞪着玛妮，他的目光灼烧着。

“你少在我妈面前耀武扬威！除了这个陪你吃了四十年苦、给你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这个地球上，你还能统治谁？地球上，几十亿人，你就只能在老婆孩子面前称王称霸，但凡你能再多统治一个人我都服你！但凡你能在村里当个小队长我都服你！”

“你再跟我顶嘴，你就给我滚蛋！”爸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

“我不滚！这个家有我妈的一半！只要我妈不赶我走，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告诉你，这个家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我奋斗出来的！怎么会有你妈的一半？要不是我，你们早就饿死了！哪还有现在的你！”

“我最希望的就是没有现在的我！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现在的自己！”

“愣着干啥？赶快筛面呀！废物！”爸又开始喊声震天地吼妈了，“没看今天是阴天吗？不抓紧点儿时间，一会儿下起雨来还怎么筛？怎么跟个白痴一样！”

妈一句话不敢说，她的嘴似是被钳子夹住了一般，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向来都如此，只要爸一喊她，她就像被吓破了胆的母鸡，身体和精神都缩了起来。她赶紧蹲下身去，舀了几碗面粉往木筛里倒去。面粉被爸筛进了下面的盆里，面虫留下了筛网上。爸一边将筛出来的面虫倒到菜畦的土上，一边又叨叨絮絮地骂了起来，“日他妈的，不让你们开窗户，不让你们开窗户，你们非要开！看看这要浪费掉多少面粉！你也是，她开窗户，你就不能说说她吗？能什么事都由着她胡闹吗？”他又责备起妈来。他通常都是这样，干活的时候必骂人，一边干一边骂，活没干完，骂声绝不可能停止。什么时候他的嘴闭上了，说明活儿也干完了。每到这时，妈都像寒蝉一样，无声地低头听着，小心翼翼地配合着，生怕爸一不高兴又暴跳起来。

“你舀面粉的动作能不能快点儿！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筛完？咋老是那么迟钝呢？”“把面粉倒在筛网中间，你倒得靠边儿，筛的时候不就撒盆外面了吗？糟脑子！”“愣着干嘛，赶紧跟我一起捡面虫啊！呆眉傻眼的！”“赶紧把面袋子扯起来！要不然我怎么往进去倒面粉啊！咋老是这么死眉瞪眼的！”“每次把碗舀满了，这样不是快一点儿吗！你咋就那么笨呢！”“别舀得太满了，你看往外面撒了一股！真是个榆木脑袋！一点儿用都没有！屁事都干不成！”

……

爸对妈的叱责像鼓点一样紧密，而且全都不重复！他腌臜起老婆子女来，词汇量大到惊人！妈一言不发，仿佛她的双耳彻底丧失了听力一样。她以她一贯的强大的忍辱负重的能力，隐忍着来自爸的语言暴力。她的自尊早就在长期的打压下被耗尽了。她像一潭死水，承受着爸往里面扔的一切。

玛妮早就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那些被她潜藏在脑海中的小时候的记忆一下子全部都被唤醒了。从小到大，爸的谩骂一句一句、一声一声地袭来，速度越来越快，组成一个巨大的矩阵，向她刮卷而来。她的整个脑袋连同心灵都“嗡嗡”的，连身体都晃动起来。

记忆与现实缠绕着。玛妮终于将自己从遥远的记忆中厘清出来。她对妈道：“妈，他骂你，你也骂他啊！为什么你要让他白骂？”

“过光景就是这样，总得有一个人忍着，要不然怎么过下去！”妈反而开始劝解女儿。

“就是因为你一直忍，所以他才越来越猖狂，成了个暴君！要是他第一次骂你的时候，你就和他干，把他干怕了，后面这几十年，你还用受他的气吗？他几十年如一日地骂你，就是因为骂你没有代价，你连‘哼’都不敢哼一声，所以他才得寸进尺，越来越过分！”

“无所谓了，让他骂吧，又不疼不痒的！”妈说。

“不疼不痒？那你心里不难受吗？”玛妮问。

“难受又不花钱，无所谓！”

“你能不能跟他嚷一次、打一次？我真受不了你那憋憋屈屈的样子！你知道吗？你的忍辱含垢比我爸的语言暴力对我们造成的伤害更大！我宁愿你和他打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看你被他单方面霸凌！今天有我在，你就跟他反抗一次，跟他对骂一次、打一次，一次性把他整服了！你要是打不过他，我帮你！”

“你个不肖子孙，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挑拨离间，竟然挑唆你妈跟我打架！”爸怒斥玛妮。

“你就是遇了个窝囊的，所以你厉害了一辈子！要遇个四川女人，早把你制得大气不敢出、屁都不敢放一个了！还能由着你这样辱骂！反正不出这个院子，你就是全球老大！”

妈劝玛妮别再和爸嚷了。玛妮只能无奈地摇头叹气、捂住胸口长出着气。

爸越筛越来气，“这三袋面粉要筛到什么时候呢？他妈的，尽给人整活儿！今天筛完了，你要是再敢开那扇门，看我会不会把你撵出去！”玛妮看到星星点点的口水从他的嘴里喷出来，溅进了面粉里。“你别撵我！你干脆杀了我！你不是说我这条狗命是你给的吗，你随时都可以拿回去！没人稀罕这样的狗命！”

“我当初还真不应该要你，省得你现在气我！”

“现在也不晚，我这条破狗命！你要你随时拿走！你以为我多想活着啊！从小到大过着缺吃少穿节衣缩食抠抠搜搜的穷日子，还要每天看你对全家人进行精神折磨！我以为以前你脾气大，是因为生活压力太大，所以毕业后我一度原谅了你，选择性遗忘了你曾经的暴戾。没想到你还是那副德行，在这个家里，随时可以无理由地冲任何人发无名火。除了你，这个家的每个人都被你说成是白痴、废物、蠢货、笨蛋、猪脑子。我都三十几岁了，你还要骂狗一样地骂我！骂我妈更是口不择言，张口就来！她欠你的吗？要不是当初她跟了你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娶不上媳妇儿的农村大龄单身男，你到现在就是个老光棍儿！孤苦伶仃无儿无女！你不仅不感恩她，还整天呲她。你就是拎不清，你不好好对她，早早地把她折磨死了，到时候看看谁还伺候你的吃喝、配合你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