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的秋天,是被炮火与鲜血染红的。
八月的淞沪,已然成为一座巨大的熔炉。日军的舰炮轰鸣着,将浦东、闸北、江湾的大片区域化为焦土;他们的飞机如同嗜血的蝗群,终日盘旋在上海市区上空,投下死亡的阴影。燃烧的建筑物腾起滚滚浓烟,将天空遮蔽得昏暗无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硝烟、尘土和血肉烧焦的混合气味。
罗店,这个位于上海北郊、原本默默无闻的小镇,此刻已成为淞沪会战中最为惨烈的血肉磨坊之一。中日双方围绕此地反复争夺,阵地白天易手,夜间又夺回,每一寸土地都被炮火深耕过数遍,浸透了双方士兵的鲜血。
何彦书半蹲在一条被炸得只剩下半截的残垣后,军装早已被泥泞和暗红色的血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原本俊朗的面容此刻布满灰土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因缺水而裂开,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前方被浓烟笼罩的日军阵地。
他所在的团,奉命在此阻击日军向大场方向的增援,已经整整鏖战了七天七夜。最初的满编人员,如今已折损过半。耳边是永不停歇的炮弹呼啸声、爆炸声、机枪的嘶吼以及伤兵痛苦的呻吟。死亡,在这里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团座!左翼三营阵地请求增援!鬼子又上来了一个中队!”一个满脸黑灰的通讯兵连滚爬爬地冲到他身边,声音嘶哑地报告。
何彦书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了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告诉三营长,没有增援!子弹打光了就上刺刀,拿拳头砸,拿牙齿咬!人在阵地在!”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嘶吼而变得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是!”通讯兵毫不犹豫,转身又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
何彦书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污浊的空气,努力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疲惫与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的悸动。自从踏上这片战场,那种在归国航轮上、在北平街头出现过的莫名悲怆感,变得愈发强烈。眼前这尸横遍野、火光冲天的景象,竟与脑海中那些关于红墙白雪、破碎酒杯的幻影诡异地交织在一起,让他时常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从腰间拔出那支已经有些烫手的毛瑟手枪,检查了一下剩余的子弹。就在这时,一枚日军掷弹筒发射的小型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啸,落在离他不远的一个机枪工事旁。
“轰!”
剧烈的爆炸声中,泥土、碎石和残肢断臂四处飞溅。何彦书只感到一股巨大的气浪狠狠撞在胸口,右臂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的弹坑里。世界在他眼前旋转、变暗,耳边只剩下嗡嗡的鸣响。意识模糊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抹刺目的红,听到了那个遥远而凄楚的声音:
“彦书……活下去……”
“团座!团座!”副官和几名卫兵冒着炮火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将他从泥土里扒出。他的右臂被弹片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军装瞬间被浸透。额角也在流血,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
“我……没事……”何彦书试图挣扎着站起来,却一阵天旋地转,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
“必须马上后送!团座,您伤得很重!”副官看着他那几乎被鲜血染红的右臂,嘶声喊道。
何彦书还想拒绝,但失血带来的虚弱和眩晕让他无法再坚持指挥。他被两名士兵强行架起,在残存部下拼死掩护下,跌跌撞撞地撤下了这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前沿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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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距离罗店数十里外,一所由学校礼堂临时改建的战地医院里,孟清辞正穿梭在密密麻麻的伤员中间。
这里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人间地狱。血腥味、消毒水味、汗臭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呻吟声、惨叫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指令声不绝于耳。地上铺着的稻草早已被血水浸透,变成了暗褐色。伤兵们一个挨着一个躺着,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腹部被炸开,有的浑身烧伤,惨不忍睹。
孟清辞穿着一身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护士服,上面沾满了血污和药渍。她原本清丽的脸庞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和专注。她动作麻利地为一个刚刚从前线抬下来的重伤员清洗伤口、包扎。那伤员腹部中弹,肠子都流了出来,痛苦地痉挛着。
“坚持住!医生马上就来了!”孟清辞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紧紧握住伤员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
自从“八·一三”事变爆发,上海战火燃起,她和苏婉婷以及许多平津流亡学生一起,毅然加入了红十字会组织的救护队,经过短暂得近乎残酷的培训后,就被派往了前线。这一个月来的经历,比她过去二十年的人生加起来还要惊心动魄,还要沉重。她亲眼目睹了战争的残酷,见证了生命的脆弱,也感受到了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光辉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