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啊。”少年折了双臂枕到脑后,不着痕迹地垂了眼,掩下眼内一闪而逝的黯然,像是不太愿意旧事重提,故而轻描淡写道:
“当年江波涛夺天命以螣蛇始祖的血液喂养你,后来在西王母处又求了你的长生,甘愿领天道雷劫受死。但那会儿你我为还这救命恩情,替他挡了一道引天雷,当场魂飞魄散。这本是江波涛应当承受的命数,可被你我这么一掺和,本不能登仙的江波涛剩了一口气儿上了九天做巨门星君,你我领受天怒,散魂流落到了阴界狭缝之中,被厉鬼冤魂生生拆散。清者登天,浊者下地,一为善二为恶。一分离便是数千年。”
“其实他不欠你我什么。兴许是后悔了才这么说的。若当初在七百岁的时候就这么死了,你和他的结局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
周泽楷点点头,意外地没将罪责都怪到三破头上,许是因为清楚自己与他一脉同生,三破所行之祸他一早就有了背负的觉悟。
于是他问了另外一个比较在意的问题:“你身上的怨气和仇恨这般重,是在恨什么?我吗?还是江?”
“不全是。狭缝本就是个乌烟瘴气,弱肉强食的地方。那里灵泉稀薄,单靠灵气想在那里不被吞噬根本就是痴心妄想。一开始的时候是恨的,恨你,也恨他。总在想凭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寻我。七千年啊,漫长的日子像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狭缝的鬼叫声太凄厉了,那会儿我才多大,你才多大,我怕的很。”
“可怕又有什么用?你们谁都没有来,谁都不会来。你们都把我忘记了。”
周泽楷没说话。他沉默了许久,想了想化作一阵风穿进牢房,坐在了少年边上。
“干嘛?这时候知道可怜我了?”少年嫌弃地往一边挪了挪,口是心非道:“你别离我太近,魂魄共鸣,我还没被净化呢。”
“嗯。”周泽楷冰冷的神情似乎融化了许多,他坐在少年的旁边,轻声道:“你的罪即是我的罪。我会替你还的。”
“谁用你还!”
少年翻了个白眼,他顶着周泽楷的样貌,做这等事看着着实奇怪。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在恨什么。只是不恨不怨,就没办法活下去。一开始靠着恨你和他活着,再后来就靠恨苏沐秋。你都不知道,我最郁闷的就是这件事。也活该我倒霉,逐鹿战前我好不容易能从狭缝爬出来,好死不死地就附身到了烛龙上。那会儿烛龙化人身好像在陪着苏沐秋历劫,结果凡人苏沐秋的寿数刚尽就把我抓去封印了。就在青丘……”
“还好我留了个心眼,残魂游移到了楚云秀身上,本来打算借着她去找你。但那会儿我就发现我没办法控制宿主,只能无限放大人心中的怨念与恨意,结果被苍山那个狗屁道士给捅了。修天道的与我相克,我就找凶兽穷奇,又被苏沐秋发现了。七星大阵落下来的时候我才发觉你还未登仙,可惜我跟着穷奇一起被封印在苍山地宫里了。说来奇怪,你离开我也游荡了那么久,未成仙居然还好好地没有被污染。”
九天七星但凡换一个人坐在这儿,听见三破这般说辞都要郁闷得吐血不可。青丘、苍山两次交战死伤无数,竟起于这般缘故,实在教人唏嘘。
周泽楷听着也不知道该摆出怎样哭笑不得的表情,只是顺着少年的话思索道:“所以,后来你去毁青丘和苍山是为了……”
“当然是为了出来找你。”
少年说着忽然就没了底气,心虚道:“你也知道我的魂魄里掺杂着饕餮的魂魄,我还吞了几个大精怪的一魂或者一魄,他们暴戾恣睢,报复心极强。有的时候,不太听我的命令。”
“但我不为自己开脱,都是我干的。楚云秀,张佳乐,喻文州,还有方世镜,都是我杀的。我即为世间恶,总该有天来罚我,不需要你替我什么……”
周泽楷觉得他说的没道理,反驳道:“你不就是我?”
“不一样。”少年摇摇头,“还记得穷奇和喻文州吧。苏沐秋将两个人的魂魄融合在一起,他们二人的意识就是独立的。你和我,也一样。尽管我们都是银龙的魂魄,但现在我们是作为两个人活着。江波涛应该也是这么看待的吧,所以他才说你,和我。”
少年的语声忽然轻快起来,似是在笑:“他看的很明白。他喜欢的你,是登上九天之后的你。与小银龙无关,也与我们的过去无关。这样很好,这样就好。”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不笑了。
纯白的光影被一层浓郁的黑雾包裹,他在无尽的黑暗里乖顺地闭上了眼睛。
“周泽楷。这份记忆是属于我的,与你无关。强行接受它,恨与疼痛只会蒙住你的心。你会变得像我一样,没办法原谅他。”
“那不是一段用对不起就能轻易揭过的过往。养育之恩大过天,我太痛了,我恨不能从未见过他。”
“所以,你走吧……让喻文州来净化我,我把爱与感情还给你,你再不要来。”
周泽楷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
他扭过头静静地看了少年好久好久,眼眶酸楚得几乎要逼着他落下泪来。
可他终究没有哭。
他站起身,像是对着一个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告别那样,轻轻摆了摆手。
“过几日九天城会下雷雨。到时候,你一个人,不要怕。”
周泽楷低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下一个光芒逐渐黯淡的影子,一个空寂无人的牢房,和一声水滴般静静砸落的闷响。
“什么啊……”
“不要怕的人是你才对吧?”
“因为我,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