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鬼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打散的。只见男人骤然化作驰风掣电,一道凛利的剑光暴怒横斩,剑气凶厉似可劈山断岳,炽热滔天的烈火灼焰紧随其后,眨眼便将数丈之高的黑雾断作了两截。
厉鬼失去头颅,身崩魂解。怨气飞泻流出,如同川流瀑布。
“谁准你们看他了?”
戾气加身的黄少天余怒未消,他手持冰雨,身披业火,以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悍莽,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混沌的迷雾之中。
“爹爹……娘亲……我怕……你们在哪儿?”
鬼众间,幼小的孩童呜咽着寻找双亲。
“我一生数十载,浸心功名不得,终落得一无所有。可怜我那无闻妻子日夜劳作,含辛茹苦拉扯小儿。今朝横死家中,虽终不成其负累,可往后余生,一妇一儿该当如何……”
身着儒袍的男子长襟挂泪。
“求求你们,让我去见见我未过门的娘子一面吧……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七月初七节,我总要见她一面才能安心啊……”
情深义重的郎君跪地叩求。
徘徊于人间不得超度解脱的怨鬼面目青白,颧骨凹陷,指甲奇长,躯体因虚化不实而充斥着腐坏腥臭的恶气。荆州一旱数月,横死者无数,年长者身形佝偻行步蹒跚,年少者不过襁褓婴孩踽踽爬行。极目远眺,亡鬼怨魂密密麻麻,如草原牛羊,被黄少天杀得溃散奔逃,哭声凄厉,哀嚎漫天,久久回荡在上空不知歇止。
喻文州恻然动容,自然垂落分开的五指骤然紧攥成拳,指节绷白,却是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他隔着一层庇护的流水结界,望着那黑压压的、将欲摧城的浓雾哀怜道:“人生而脆弱,死亦悲苦。若非死得突然尚存执念不解,他们怕是也不会像这般疯了似的想要回到重要之人的身边罢。”
黄少天在那边杀的天翻地覆,黑雾腾滚,数千怨鬼缠身之下竟还能抽空回喻文州的话。
“人鬼殊途,他们就是把自己哭到灰飞烟灭,活人也不见得能听见一句。”
无动于衷的黄少天痛下狠手,尽然冷笑出声:“死都死了,活人要是真的能听见他们这话,怕也要被吓破胆变成死人。何必呢。尘归尘,土归土,不若趁早送他们去喝茶,我们还能赶得上庆典的尾巴。”
喻文州心中方郁结的那点悲天悯人的伤感情绪,俱被这三言两语破坏了去,知道少天心中除了自己也不在意其他凡人死活,他便不再多言,只压低了半遮面的老虎面具,遥遥伸手朝前,凝神汇聚起全身的灵气。
额前流云纹印乍亮金光,一扇足有四丈九尺高的青铜门凭空洞开,阴风怒号着吹散黑雾怨气,巨大的吸力紧缚其下荫庇的万鬼魂影,一众不应存于现世之物纷纷悬空倒飞,下一刻却是悉数被拒之门外,跌落成堆。
黄少天在腾旋的飓风中强行将冰雨戗入地面稳住身形,回头奋力吼道:“文州!!怎么回事?!”
“这些鬼魂被拒绝了!传闻人死后过鬼门当不恋生、无杂念,才可顺利踏上三生路。这些……这些人的执念太深,没办法就这样送过去。”
江波涛的浮生三门确实厉害,可他口中的代价亦是不小。喻文州只将连通阴阳两界的鬼门开了一个狭缝,气力就被吸走了大半,用以灌输力量的手臂全然青紫,受阴气侵蚀冷僵而不能动。
黄少天余光瞥见喻文州的手臂,冷沉的面容倏然变色,神情焦急地飞奔过来,低吼道:“把门关上!”
青铜门在喻文州收力的一瞬骤然消失。后者颓然跪地急喘,豆大的冷汗沿他姣好的面庞蜿蜒而下,重重砸进地面。他的视野一片模糊不清,耳畔鬼啸的嗡鸣声也未消止,近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压靠在了黄少天的胸膛。
似是教那群亡鬼知晓了他二人一时无辙,潮雾不歇,翻涌之势更盛之前。怨魂桀笑,漫山遍野俱荡起消涨起伏的诡异呵声,猝然群起而攻之。
被激怒的凶兽立时显出原形,身躯庞大的赤虎飞速卷尾将喻文州抱上后背,漆黑丰满的羽翼大作狂风刹那拔地掠起,焚噬一切的业火自他大张的虎口喷薄而出,整个荆州城外顿时陷入一片火海,红光吞天。
墙上士兵哪里见过这般巨大的妖兽,眼见火海成丈高巨浪怒起摧城,惊叫嚎哭卡在嗓子眼还没脱出口,一面温和涌动的水墙瞬时连贯天地,火焰扑袭水面刹那化作氤氲迷蒙的水汽,尽数将烈火与黑雾阻隔在城墙之外。
喻文州收回探向城中的手,面色激白,气喘声更急。
“该死,这群鬼东西嗅到活人气,激动个没完没了。怎么杀都杀不完。”
黄少天呲牙低吼,像是烦躁至极。
死人不会再死,亡鬼又不肯入冥道。没了无常阴差前来追捕,阳间之物竟对这阴界之魂无可奈何。
再这样下去,他二人气力不支,阴阳有别,荆州城迟早要被这群亡魂侵占变做一座死气沉沉的鬼城。
苦战之际,自荆州城内忽然飞起一盏明灯。
黄少天警惕地弓起脊背,浑身毛发炸立,像是被这突然窜出的玩意儿吓了一跳:“那是什么?”
少顷,三盏、五盏、十盏,无数的孔明灯携着写满祈愿的字条飞上天空,橙色明灼的灯火点缀在浩瀚远渺的银带之上,与万古不变的星辰交相辉映,骤然点亮了结界外侧乌沉夜蓝的天幕。
躁动的鬼众突然僵滞不动,纷纷仰首同他二人一齐看向那灯。
漫天的橙光坠进喻文州恍惚失神的瞳眸,仿佛将希望与暖意也一并渡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