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一个小时前死去,我的人生将是幸福的一生。”
坐在我前方的女士穿着和服,盘起的乌墨发髻下缀着的水晶头饰随着她微微低头而颤动,那仿佛是什么天然的能量、强烈的磁场,使我无法移开视线,让我不禁想象起清水流过她发饰上湛蓝的水晶会是什么样?它会发光,也会发出流水的声音么?
她身旁的男士凑近了,两人的侧脸在强烈的灯光下成为一对剪影,女士的嘴唇像鱼一样翕动起来,他们亲吻,唇间开出一朵花,男士温柔地向她表达爱意。
那些小姐们害羞地捂住眼睛。幕布逐渐地放下,观众席的灯光亮了起来。演员们依次走出后台,向观众席整齐而礼貌地鞠躬致意。
“有栖川小姐……您愿意和我一同回去吗?”高桥家的小姐侧过身子面向我,支支吾吾地问——我对高桥氏有着很深的印象,他们自称是做裁缝起家的,那显然只是自谦。便是现在他们也只为天皇和贵族大臣定制服装。
我有幸在前几天得到一件和服,是外祖父很早就托人告知了高桥先生。正绢布料是人工手染的银白色,光照下泛滥着丝绸般的润润光泽,而袖摆上绽放的花纹并非采用印染工艺,是高桥夫人亲自绣的。
高桥氏个子娇小,不爱说话,连身上的小洋裙也是低调的奶黄色,与她家族世代相传的美名不符,都没有几处缀女孩儿们喜欢的蕾丝边和蝴蝶结。我堆起一个歉意的笑,拉着她的手向她道歉:“啊,真对不起,高桥小姐,司机也许正在剧院外等着我。”
她撇了撇嘴,将失落的神情压了下去。我们一同走出剧场时,她如被惊扰到的雀儿回头看了一眼。
“您在看什么?”我问。
“噢,没有什么,”她拍了拍裙子,“我、我在想……我在想那件和服有些眼熟。”
“高桥氏经手的别致和服简直太多了,”我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和服会让您记得呢?”
“嗯,确实是这样的,只是……”她歪头想了想,大约是从那记忆里翻出的某个瞬间炸裂,她突然露出惊恐的表情,不再和我说话。恰巧这时,走出剧场的人像一群即将飞跃到河流上游产卵的大马哈鱼,我和高桥小姐很快就被挤了出来。
工作人员开始组织人群有顺序地疏散,清洁人员逆着人流撞了进去,清场工作简直像一场战争。站在走廊中间,各个剧场的舞台声效从门缝溜到走廊,汇成杂乱的躁鸣,我们几乎是逃下了旋转楼梯。
在剧院门口和各位小姐道别晚安后,我便调转方向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我本就打算在夜市逛逛,特意嘱咐司机不用提前来接我。因为,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也不会像不要命的醉酒流浪汉,去未知的羊肠小巷找死。无数穿和服的男人女人与我擦肩而过,商贩向我叫卖珠宝和玛瑙——瞧瞧他们如何将赝品捧成奇珍异宝,我很乐意长些嘴皮子上的见识。
街道很窄,人贴着人。灯光是暖黄色的,我走在街道的正中。这很有意思,人们的面容急匆匆地掠过,一张一张地重合在一起,每个人的眼睛此时都相似。大多人都穿着五颜六色的和服,环顾四周,穿束腰侧开衩长裙的当然只有我,镂空灯笼袖比宽大的留袖和振袖看起来轻便多了。
母亲竭力给我戴上手套,毕竟哪家大人不希望自己姑娘看起来优雅精致些,但这让我很不好拿枪……我是说这让我很不好拿包。
不过——嗯,在与千篇一律的旁人擦肩而过之后,我为自己没有和任何一位女士撞衫而感到无比庆幸。
我理了理帽子,将步伐放缓,偶尔停下来低头看看绒面布上码好的发饰、耳环、项链。从繁华的货物间低头往前走,我也未看前路,只感受到一阵突然生成的剧烈的喘息像一阵风,我是说一个人像一阵龙卷风……无论如何!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个少年如一道闪电,直直地撞倒我!我该怎么说,他简直像一头牛在冲刺?
“你!”
我气急败坏地回头,直接吃了几口扬起来的灰尘,只能看见绝尘而去的身影还有一双几乎磨破的鞋底。
……我好气哦!!
站在我身边看首饰的好心小姐连忙将我扶起来。人流这样大,若是被不小心踩上一脚那才麻烦了。我一边咳嗽一边与她道谢——天哪!我的嘴里全是沙子,呛得我的喉咙难受!而那少年冲刺得也太用力了,我的肩膀几乎要散架。
街中心有一家卖和式糕点的流动摊,整条长街没有比那里更好吃的栗羊羹了,这是那位好心的小姐告诉我的,顺便和我吐槽了少年的鲁莽。她斜着眼,说乡下人就是这样。
不过就算我才刚刚整理好心情,准备尝尝裹了草莓的大福,这时我的快乐又碎了一地。因为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木屐踩在地上的动静像极了一群迁徙的老鼠,遇上了体态庞大的天敌,这简直把他们吓得脑袋都没了。
事情是这样的……唉,这说出来简直叫人窘迫,从那人头攒动间我隐约看到的画面判断,估计是那位小姐的老公犯了什么病,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这简直……匪夷所思!我是说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狂犬病的利害,还敢轻易带人出来闹市。
“如果冷冻会保存得久一些么?”我抬头问商贩,一边尽量往边上靠,我穿的可是露脚背的高跟鞋,他们看热闹时可千万别给我来上一脚。
“这可不能冷冻,太影响口感了。羊羹和大福的保质期都很短,小姐。现在是夏天。”老板是个已经谢顶的中年男人,此时正一边伸出头去瞧围成一团的人群,一边自顾自地在零钱包里寻找零钱,还不停嘟囔道,“您怎么拿这么大份额的钱出来,我还以为您在给我□□呢……”
我说:“您的眼神都要变成一条巨蟒,碾压围观的人群,直接到最中心的位置去看热闹了。”
老板笑起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哟,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我没有打算走上前去一看究竟。我一向不喜欢凑热闹,随波逐流去瞧别人的笑话,那不是我能做出来的事。我本来还打算买上那么一盒章鱼小丸子,但人群中心那个撞倒了我的少年正在嘶吼的言辞太可怕了,他听起来像是精神错乱。有了先前被撞到的前车之鉴,我要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我直接离开了。掉头重新往剧院方向走去,在门口总是停着几辆接活儿的人力车。我得赶紧离开这里了,少年的声音实在太大,叫喊着我会追赶你到地狱尽头,然后把你的头砍下来什么的——天啊,难道他不知道明治维新之后颁布了禁刀令,武士多少该低调些吗?
回到剧院门口要经过一个冷清的巷子,方才人来人往还显得有些人气,这会儿人都走开了,月光照射在那些寂静的木头屋子上,真有些荒凉。我又走了几步,听见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谁会在这里停车呢?
我眯眼,看见一位男士正拉扯着一位女士下车。他攥着女士的手腕,用力地掰过她的脸,双唇毫无意外地贴紧,仿佛他们本就该在那里。女士的唇缝中溜出一丝颤颤巍巍的喘息,双手攀上男士的脖颈,竟已香肩外露。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悄悄地准备快步走开,趁他们还未发现有个外人,不然该多窘迫啊!而且,我已经认出了那位女士,她的水晶缀饰实在太漂亮了。
毕竟——
我猛地回头,相拥亲吻的恋人之中,男人的胸膛空空的,透过那里,我看见灯火辉煌的麦克白剧院,和一张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