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在浑浊的气息彻底远离我的身体时,我已经忘了一切。
原来忘记一切时内心并没有惊慌失措,也或许只是她用她的声音安抚了我,告诉我失去那些也没有关系,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正专注于自己、专注于我的双手,以及我手中的日轮刀。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因为它正竖立在我手中,交握在剑柄之上的双手用触觉描绘出一圈圈紧紧缠裹住的棉布,正顶着我指尖的金属刀镡,外祖母的刀镡没做多么花哨的款式,只是有栖川家家纹的变体,她每天带着这柄刀外出,仿佛把家族的荣耀也携带在手中。再往上呢?锋利的刀刃保养得当、削铁如泥,它正在等待。
它正在黑暗中静静潜伏,伺机而动。
“注意你的呼吸:当你呼进一口气时,可以感受到它的温度。它正从你的鼻腔顺着气管流进身体、流向各处。多试几次,你了解你自己,你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没有人比你更懂你。”她仍然圈着我,辅助我握住日轮刀。
“感受你呼吸的节奏,你控制四肢的力量应该随着每一次呼吸遍布全身,不要着急,从韵律中掌握,慢慢地——”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了她口中所说的,但我始终没有分心,一切外物并不存在也毫无影响,我的呼吸自有节奏,并且随着这股节奏律动过全身,我能逐渐感应到下肢的存在。
一种相当奇妙的状态出现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不只有一个心脏,在我四肢之上仿佛各有一个供给生命活动的脏器,它们与心脏并存,同律脉动,一起听从于意识的主张。
她含着笑意,“现在你可以想起来了,朝和,你是怎样出击的?”
我是怎样出击的?
甚至不必刻意去回忆,身体已经自觉摆出进攻的架势。我在哪里学到过这样的剑招,但此刻我已经忘却了,颠覆的意识海中仅残留着一抹赤金的身影,他曾悉心教授我如何应对这些招式,即使彼时的我只能照猫画虎地描出粗糙的轮廓。
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呼吸中向身体各处供给,大脑与身体保持着奇异的同调。这次,不必任何人的教导,在意识捕捉到了一瞬间的凝滞后,潜意识带动身体,我已经劈刀砍出!
仍然闭着眼,周围寂静无声,仿佛此处是声音与光线无法到达的黄泉之地。可是我能够感受到,原本凝固在空气中的气息再次得到扩散,我会破开焚烧着的花楼,打碎这个无望的深梦,让一切重新醒来。
桎梏思维的枷锁随着一应破碎时,身体重获沉重的实感,踩落在地面结实的触感让人安心无比。
她最后的声音响起,“现在,睁开眼睛吧……朝和,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别忘了,你是有栖川家的女儿。”
她已经离开,我闭着眼,一时不愿睁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假设她依然还在我的身后。外祖母,我从未见过她,不知道她的皮肤有怎样的温度,但她的存在始终留存于我们的生命中。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我没能感怀太久。只听见一个尖厉的女声不可置信地尖叫着:“不可能!”
“你是怎么醒的?你怎么可能斩断我的绸带?”被现实狠狠冲击的声音在咆哮时甚至破了音,然而熟悉感并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是了,记忆回笼,那个我失去意识前敲响木门的游女,正是这样一把嗓子。
我睁开眼。入目是纵横交错遍布眼前全部视线的绯色绸带,其上的花纹样式与我所看到的那条一模一样……
那是什么?我拧眉看去,宽幅绸带之上有数不清的栩栩如生的美人画像,一个个皆是闭目之姿,各不相同,而我正站在这些形如横生枝节的绸带正中间。我四下打量着,竟然在那些美人像中发现了须磨小姐与槙於小姐二人!甚至还有睡死过去的善逸!
在我身旁垂下的绸缎一头无力地耷拉着,微微摇晃,碎开其间的裂痕完整有力,正来源于我手中的日轮刀。
不祥的预感已经昭示此处是为何地!
蜗居在吉原游廓的恶鬼蕨姬,用绸带将花街中年轻貌美的女子绑缚,封藏在此处作为储备粮。当她感到饥饿难耐便吃下几个,反正花街之中还有源源不断新来的女子会为她供应新鲜的货源。
再远望去,藏在岩土之中的洞穴深而巨大,平整的地面上白骨堆叠,数不胜数,无数年轻生命消亡在此地,化作黑夜中盛放的那株恶之花最珍贵的养料,让那花开得愈发艳丽惑人,仅是一个吐息就蓬发出足以叫人战栗的惊悚。
从未见过的景象令我不觉驻足原地,与天主教堂中以金玉宝石华贵装饰的圣人遗骨不同,这些四散在地的白骨是被随手扔下的,几乎失去完整的形状,在尘埃中只有那死前不解的忧愁得以保留。蕨姬是怎么杀了她们?她们死亡的时候知道自己正在死去吗?
临死前推开黄泉比良坂的大门,在阴雾席卷的漆黑之地,踏过冰冷河水时,那些无辜的可怜的女子……心里会想着什么呢?
我终于看到蛇一样竖立着身体的尽头,那段绸带的末尾如同鲜活的生灵般生有人面,此刻正怒目瞪视着我,她咬紧牙关,涂得鲜红的嘴唇裂开,露出惨白的牙齿。
它看起来多像是地上躺着的女孩儿们,非人的异貌在这一刻没能为我带来摧毁理智的震撼,只因我心中正如喷发前的火山不断翻腾,我知道自己那咆哮的源头——出离的愤怒让我收紧双手握住刀,若非如此,我的力量便无处去使用。
绸带蛇一样屈折起身子,以折叠的体态积蓄力量,猛地向我飞射而来。我本不能捕捉到它移动的轨迹,但感受自己呼吸时得到的玄妙体验仍未失去,它破开空气扰乱气流秩序的意图在刹那间被我捕捉。
压下刀刃,翻转手腕,把全部思考的余地皆交给身体,炼狱杏寿郎当初手执木刀与我对阵的样子在脑海闪现,他是如何战斗的?对于呼吸法的运用我依然不得章法,却也明白此刻的我与平常不同,能更大限度发挥出这柄日轮刀斩鬼的威力。
屏息凝神,只在眨眼的一息之间,模仿着杏寿郎使用炎之呼吸时的样子,横放的日轮刀抡圆挥出,赤红的刀刃拖着火热余光,画出一片炫目的色彩。刀刃触碰到柔软的丝织,但撞出金石相击的脆响,一阵柔韧的力模糊了我的攻击,在被劈开前骤然伸长躲避开危险。
它又缩回阴暗的角落里紧盯住我。色彩斑斓的双眼胡乱转动着寻觅破绽,与蛇吐着信子游弋不尽相同。
还是挥刀的动作太慢了吗?以我的力量想要斩断上弦之鬼的伴身物果然还是太艰难了……呼吸调动全身的感受也逐渐减弱,正剥离我的身体,心率过速,浑身酸麻,伴随的症状是头晕脑热,体温上升时有一晃神我没能看清眼前的世界。
我稍稍卷舌就尝到喉咙口的咸腥。没有正确入门正式学习过呼吸法的我,仅那一刀的斩击就已经耗尽心力。这叫人绝望的现实让我不得不思量他法,与其缠斗,不如想办法将那些被困的女子解救出来。绸带鬼不能被斩断,但困着少女们的部分却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