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今几乎是撞开病房门的,脚步带着风,又猛地钉在门口。
急促的呼吸在看到病床上那张苍白却带着疲惫笑容的脸,以及她臂弯里那团小小的、包裹在柔软襁褓里的新生命时,瞬间凝滞、继而缓缓平复。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松懈感让他后背微微发凉。
他一步步走过去,像靠近一个易碎的梦。视线贪婪地落在那个皱巴巴的小脸上,孩子闭着眼,睡得正酣,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初为人父的陌生与悸动,冲刷着他紧绷的神经。他伸出因常年训练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孩子柔软温热的小拳头。
仿佛有某种奇妙的感应,那小小的手指竟微微蜷曲,一下子攥住了史今粗粝的指尖。
那力道微弱,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史今的心脏。他僵住了,随即,一个纯粹得近乎透明的笑容,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漾开,驱散了眉宇间常年累积的阴霾和疲惫。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沉稳持重的史今,只是一个被新生命本能依赖着的父亲。
“是个男孩,你取名字吧,史今。”妻子王梅的声音响起,带着生产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结婚前他们就约定好了,如果是女孩,名字由她来取;如果是男孩,则由史今决定。
史今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孩子紧握他手指的小手上,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穿透时光的力量。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多多。”
“多多?”王梅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些疑惑。
史今像是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他抬起头,看向妻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他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史多淳。我早就想好了,‘多’字辈,‘淳’是质朴、敦厚的意思。”
他解释着,目光却又不自觉地飘回孩子脸上,仿佛在透过那幼小的眉眼描摹着另一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影子。
王梅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巨大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淹没了心底刚刚升起的那点异样感。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史今放在床边的那只空闲的手,寻求一点支撑和温度。
意料之中地,她清晰地感觉到史今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细微的震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强撑的平静。
她没有睁眼,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带着薄茧、总是带着距离感的手。
史今沉默着,没有抽回,也没有回握,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目光依旧温柔地、专注地落在那个叫“多多”的孩子身上。
两年了。
王梅还记得初见史今的那场相亲。他穿着笔挺的常服,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沉静,眉宇间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空洞得吓人,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被家人半推半就地送到她面前。
只一眼,王梅就陷进去了。她爱他身上的军人气质,爱他眉宇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更爱他偶尔流露出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她像发现了宝藏,用尽热情去了解他,询问他的喜好、他的过去。
双方父母更是喜不自胜,史今作为家里的老四,他的个人意愿在他父母收到丰厚嫁的嫁妆的喜悦和“终于有人要”的庆幸中,微弱得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即使史今在婚前最后一次单独见面时,眼神痛苦而恳切地对她重申:“王梅同志,真的对不起。我不能结婚。我心里……心里其实有人了。真的,你去跟你父母说清楚,我这边我自己去说,责任全在我……”他那时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
可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史今,别这么说。结了婚,日子过久了,感情自然就深了。”
她那时想得再明白不过。活了快三十年,她当然清楚,浓烈的爱情和踏实的婚姻是两码事。过日子嘛,图的就是个安稳、可靠。
史今这样有责任感、人品端正、工作稳定的军人,是最理想的丈夫人选。至于他心里装着谁?
那不重要。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会用温柔和耐心填满他的心。
然而,婚后的日子像一潭死水。史今做到了一个模范丈夫能做的一切:工资卡按时上交,在外人面前给足她面子,家里大事小事也会“商量”,言语间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敬语——
“王梅同志,你看这样行吗?”“麻烦你了,王梅同志。”客气、周到,却冰冷得像在对待一个需要妥善安置的同事。
他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将自己牢牢地关在里面。
王梅用尽温柔体贴,那道墙却始终岿然不动。她开始渴望一个孩子,一个流淌着两人血脉的孩子,或许能成为融化坚冰的火种。
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来得猝不及防。
史今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是被朋友架着送回来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王梅费力地把他扶上床,刚拧了热毛巾想给他擦脸,手腕猛地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