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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第1页）

店小二端着两坛黄酒并几碟小菜，“咚”一声摆在桌面上。崔则拍开泥封，给她斟了满满一杯：“京城里好的酒楼不少，可我们这身份，不可张扬。”

明微端起粗陶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劣质的辛辣感灼烧着喉咙，却让混沌的思绪刺破了一道口子。

“我原以为是姜潮，”她盯着空杯，声音有些发哑，“结果竟然不是他。”

这话没头没尾，崔则却瞬间懂了。他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七年前，正是那桩事，将他和这个倔强得像石头一样的徒弟绑在了一处。

那时他还不是威名在外的太平司主事。一夜，他宿在京郊的听松观，为的是一桩不便声张的秘案。

三更时分，一声凄厉的、男性的短促痛呼，猛地撕裂了山夜的寂静。

崔则瞬间惊醒，多年的本能让他提剑便循声掠去。只见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从一间客房的窗口窜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他冲进那间客房。油灯翻倒，一地狼藉。两个少女蜷缩在墙角，大的那个约莫十四五岁，衣衫不整，眼神空洞，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被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死死抱着。

崔则立刻转身追入林中，可夜色如墨，哪里还有踪迹？待他无功而返，却见那小的那个已经站了起来。

她死死咬着下唇，血珠从齿缝间渗出，挂在嘴角。可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恨意和狠厉。

“我要杀了他。”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钉子，“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忽然，她像只小豹子般扑过来，猛地拽住他深色的衣袍下摆，仰起头，泪痕未干，眼神却执拗得惊人：

“你刚才跑得那么快，定是会功夫的！你教我！求你教我功夫！”

崔则低头看着这张稚气未脱却写满决绝的脸，实话实说：“练武讲究根骨，需童子功。你如今这年岁，筋骨已快要定型，太晚了。”

“不晚！”她哽咽着，拽着他衣摆的手却丝毫不松，“我能学！扎马步，练拳脚，多苦多累我都不怕！”

他又泼下一盆冷水：“即便你学了，天下之大，人也未必找得到。”

“我能找到！”她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惊人的冷静，“他刚才要跑的时候，我拿着金簪，在他后背上狠狠扎了四下！左肩胛骨下面，右肩肩头，脊梁骨旁边。。。。。。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让我看到他的背，我一定能认出来！”

她那眼底的执火，几乎要将这黑夜也烧穿。崔则看着这双眼睛，那句“不行”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你若真吃得下这份苦，我便收你为徒。”

后来他才知道，这徒弟竟是陆家的二小姐。想起陆家那高门深院、仆从如云，他心下暗忖：一个深闺小姐，哪来的自由夜夜出府？

可她用行动回答了他——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遣开了贴身丫鬟，只说自己性子喜静，夜里无需人守候。

自此，每到子时，陆府墙角的狗洞便会窸窣作响。那个娇小的身影会利索地钻出来，拍掉身上的尘土，准时出现在约定的荒僻院落。

初学武的苦，岂是儿戏？扎马步时，双腿抖如筛糠，额上冷汗涔涔；练剑时，娇嫩的手心一次次被磨破，鲜血淋漓，夜里疼得辗转反侧。

崔则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心、颤抖到几乎无法站立的双腿，好几次都忍不住按住她的剑：“何苦来哉？我替你报仇。”

她却只是沉默地抽回手，用随手从衣摆撕下的布条，蘸着冰冷的溪水胡乱一缠。第二天子时，她依旧准时从狗洞钻出，带着一身新添的淤青和旧伤，准时出现在他面前。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的火光，非但未曾熄灭，反而烧得更烈。

“别人给的伞，终究会被风吹走。”她稳稳地摆开架势，疼痛让她额角渗出细汗，眼神却愈发坚定：“我不能放弃。我要这双手，能握紧剑；这双腿，能追上仇人。我要让这世道看看，我和姐姐，不会再任人欺凌。”

日升月落，寒来暑往。几年下来，那娇弱的深闺小姐，竟真被她自己磨砺出了一身凌厉的模样。

崔则见她功夫日渐扎实，既能自保，骨子里又淬炼出一股远超常人的沉稳与狠劲，恰逢当时太平司正缺可靠的人手，便动了将她调入司署的心思——

一来，太平司执掌机密，能接触到京城最阴暗的角落，或许能让她查到当年那桩旧案的蛛丝马迹；二来，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风吹草动总能先一步知晓，也好多护着她几分。

待他亲自为她安排好全新的身份，又领着她通过严苛的考核，看着她正式穿上那身玄色官服的那天，崔则心中百感交集。那欣慰底下，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欢喜——他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日日见到她了。

自那以后，两人成了朝夕相处的上下级，亦是彼此交付后背的师徒。日日在司署里一同议事、勘验、追凶，案牍劳形，刀光剑影，反倒比从前夜里偷偷教武时，多了许多能光明正大相处的安稳时光。

他看着她在血与火中愈发挺拔坚韧，像一株在悬崖边肆意生长的兰草，既骄傲，又莫名有些怅然。

直到后来，她因着幼时那桩身不由己的婚约，嫁入隋国公府，成了徐野名正言顺的妻子。

崔则心里便揣了个结，好些日子了，想碰，又怕碰疼了谁。

此刻见她喝得眼波潋滟，面若桃花，那份压抑已久的心思便如春草冒头，他终是试探着开了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令令，你对徐野，究竟是什么心思？”

明微正撑着脸，闻言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师父您放心，我拎得清，就算成了亲，也绝不会因为男色误事，司里的差事，我半分都不会懈怠。”

“我不是问这个！”崔则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我是说，上次你提过，你与徐野还没。。。。。。圆房。那往后呢？你对你的日子，就没个打算？”

明微眨了眨迷蒙的眼，像是没听懂，又像是醉得抛开了所有顾忌，语气陡然变得狠戾，一掌拍在桌上：“往后？等我找到当年那个王八羔子，定要亲手阉了他！那才算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