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野回了外书房,刚推开门,脚步便是一顿。
一人正大剌剌地斜倚在他平日惯歇的木榻上,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他搁在矮几上的书卷,姿态闲适得仿佛此地主人。
听见响动,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风尘仆仆却难掩英气的脸,正是赵王。他随手将书卷丢开,冲着徐野咧嘴一笑,“烧鸡,烧鸭,烧鹅,全都呈上来。”
徐野反手轻轻合上门,面上那点因“太子近臣”身份而常带的沉稳迅速褪去,换上了几分少年气。他走到墙边多宝格旁,熟门熟路地取出一碟还带着些许温气的精致糕饼,又拎出一小坛未启封的烈酒,毫不客气地放到赵王面前。
“凑合着吃吧,殿下。这个时候让人开火做席,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来我这儿?”
赵王也不介意,拈起一块糕饼便囫囵送入口中,几口咽下,又迫不及待地灌了半杯酒,辛辣的滋味让他眯了眯眼,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眉眼间的倦色被驱散少许。
“这一番偷偷去洛州,收获倒是真有。”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天成银矿附近,我们的人摸到了一个刚被填平不久的尸坑。”
“多少人?”徐野眉头微蹙。
“不下五十。”赵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冷意,“处理得很糙,像是匆忙所为。旁边还散落着些残留的矿渣。洛州那边,太子的人盯得跟铁桶一般,我不敢多留,但直觉告诉我,只怕不止这一处。”
徐野沉默片刻,将斟满的酒杯再次推近赵王:“可惜,若是能探得再细致些,把握更大。”他指节轻轻叩击桌面,忽然问道:“殿下,你觉得崔则此人如何?”
赵王执杯的手一顿,眉头挑起:“崔则?太平司的那个崔则?”
他沉吟片刻,“此人是孤臣,更是陛下的影子。朝中无人敢与他深交,他那位置,跟谁熟,陛下的疑心就该落到谁头上了。”他看向徐野,“怎么?你想借太平司的手来查这事?”
徐野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太子根基深厚,若无确凿铁证,贸然弹劾无异以卵击石。要么不动,要么,就必须是致命一击。此事牵扯人命、矿利,正合太平司‘监察天下非常之事’的职权。”
赵王思索着,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
太平司,独立于朝堂各部之外,直属于皇帝,只对天子负责,地位超然,凌驾于律法之上。他们插手,性质便截然不同。
“试试吧。”他最终说道,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但崔则此人,心思深沉,他会甘愿趟我们这趟浑水吗?”
毕竟,无论谁登上御座,太平司总能屹立不倒,他们何必在胜负未分时轻易下场?
他又朝周围看了看,“我说子谦,你如今是成了婚的人,怎么还日日歇在这外书房?岂不是冷落了新人?”
徐野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烦躁,“太子逼我纳沈玉蘅。”
经营天成银矿的沈家、刘家、许家,都是太子的钱袋子,一年前三家内斗,沈父死了,沈玉蘅独自一人上京投靠太子。太子是怕她知道得太多,留在东宫徒惹猜疑,又怕她在外乱说,急着找个可靠的笼头拴住她。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这‘美差’,自然就落到了我头上。太子令我照料她,陪她赏花、游湖、策马,弄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连我娘都说我不知轻重。”
那些流言,明微自然也有所耳闻。他眼前浮现出今日她那双含泪委屈的眼睛,心头如同被刺了一下。他如何能让她在这等难堪的境地里,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自己?
赵王看他神色,了然中带着几分促狭,呷了口酒笑道:“依我看,太子这媒做得也不算差。沈姑娘我见过,姿容出众。你徐子谦又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既然人言可畏,不如顺水推舟纳了她算了。徐家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妾室?”
“况且等她成了你的人,你再想打听天成银矿的任何事,不都易如反掌?何必再去寻崔则帮忙?”赵王晃着酒杯,半是认真半是玩味地建议。
徐野想都没想就否定了:“不成。”他端起自己那杯酒,眼皮都没抬,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甚至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炫耀,“明微醋劲儿大得很,这事儿,她绝对不会同意。”
那口吻,仿佛“明微不同意”是天底下最充分、最不容反驳的理由。
赵王被他这毫不掩饰的偏袒噎得一哽,看着好友一副“家有悍妻,理所应当”的模样,只觉得一阵牙酸,没好气地笑骂:“行行行,知道你有人疼了!少在孤王面前显摆!”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像是要冲掉那份被强行塞进嘴里的甜腻。
“还有一事,得接着去找沈玉蘅那个姨娘和弟弟才是。我不信沈父在银矿经营多年,死前会没给他唯一的儿子留条退路。”
徐野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沈玉蘅一口咬定全家死绝,这本身就不合常理。她弟弟若活着,便是沈家最后的血脉,就是撬开沈玉蘅这张嘴最关键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