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宋嬷嬷递了个眼色,宋嬷嬷心领神会,故意弄出些珠帘碰撞的清脆动静。
里头激烈的争吵声果然戛然而止。
不过片刻,帘子一动,殷夫人屋里的丫头快步出来,脸上已挂好得体而恭敬的笑意,仿佛方才里面的剑拔弩张只是幻觉,垂首道:“少夫人,夫人请您进去。”
三人围坐在花厅用早膳,气氛很是凝滞。
殷夫人见儿媳眼周微红,像是哭过。儿子昨夜径自去了书房,新娘子独守空闺,怎会不委屈落泪?这般想着,看向明微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怜惜。
徐野的目光也无声地落在新婚妻子身上。
少女今日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轻晃,碎光在她的腮边流转。这副打扮,倒比昨日浓重的喜妆更衬她。
她小口喝着羹汤,举止间是被严格教导出的、近乎本能的优雅。背脊挺直,肩颈却放松,形成一个既端庄又优美的弧度,连执匙的指尖都遵循着某种无形的规范。
安静,文弱,甚有风仪——是仕族闺秀的模样。
那份过分的标准和非人的精确,甚至让他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疑虑。
明微借着用膳的间隙,眼波无声地掠过对面的男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刻入骨髓的本能。
而此刻,所有本能的细微感知,都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汇聚到他一人身上。他只是静坐着,并未刻意端架子,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仿佛将周遭所有的声响与浮动的心绪都压了下去。
这并非纯粹的威压,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近乎绝对的掌控感。在他面前,任何一丝表演的痕迹,都可能比一个真正的错误更致命。
他看似毫无防备,可那放松搁在膝上的手,离腰间的剑不过半尺;那微微后靠的身形,恰好让开了窗口直射的视线——这并非刻意为之的戒备,而是千军万马中淬炼出的本能,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无需思索的身体记忆。
她蓦地想起关于他的传闻。北疆一役,他便是凭着这般看似疏懒、实则无隙可寻的守势,生生将突厥数万铁骑拖垮,最终赶回漠北老巢。
正当她无声地评估时,殷夫人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席间的沉寂:“明微,今日我便把府中腰牌都交给你,还有几处管事,你也一并见见吧。”
话音刚落,明微便敏锐地察觉到,徐野的目光倏然落在自己身上:“她还小,府中事务繁杂,不必急于一时。”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明微心下了然:他果然不愿她触及核心家务。这正中她下怀,她本也无心于此。
便连忙起身推拒:“娘信任我,原本不应该推辞。只是家母也留了些铺子给我,我从未打理过这些俗务,不如等我先把手上的产业理顺了,再接中馈也不迟。”
殷夫人点了点头,自己是太心急了些。她用完早膳,便由丫头们扶着去府内花园消食。
花厅内只剩二人,空气甫一安静,便被双方不约而同的问候迅速填满——仿佛沉默本身是种需要即刻弥补的失礼。
“昨夜歇得可好?”
话音重合的瞬间,明微微微一怔。这过于一致的、标准的关切,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疏远。
徐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被妥善收起,他顺势接道,语气是合乎礼节的平稳:“府中若有任何不周,或短缺了什么,尽可吩咐管事。”
“多谢公爷关怀,一切皆好。”明微微微颔首,唇边漾开一抹弧度完美的浅笑。
对话流畅得体,分毫不差地完成了仪式,也将彼此的距离,度量得更加清晰。
二人一同走出垂花门。
就在明微即将与他并肩跨过门槛时,宋嬷嬷在身后不着痕迹地轻轻拉了她一把。
她脚步随之一顿,瞬息间已明了其意。心底掠过一丝讥诮,面上却分毫不显,从容地后撤了半步,将前路让与他。任何一个动作的迟疑或情绪的流露,同样是教养的缺失。
徐野已察觉身侧的动静,停下脚步,侧身回望。只见她微垂螓首,姿态温顺谦卑,仿佛生来就该立于他身后半步。
他目光在她无懈可击的仪态上停留一瞬,终是未发一言,转身继续前行。
明微便依着这半步之遥的规矩,静静地跟着。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沉默本身也不再是失礼,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共识。
明微回到房中,抬手便卸下了发间那支步摇,动作利落,与先前在垂花门后退半步的温顺姿态判若两人。她换上一身利落的常服,从角门出了府,径直去往娘亲留给她的何记缎庄。
片刻后,一道身影自铺子后门闪出,不过十来步,便熟门熟路地绕进了太平司衙署的后角门,如同水滴汇入江河,自然无比。
她提笔,在值勤簿“何令令”的名号上画了个勾,铁画银钩,笔锋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