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回真不怪他。
棠九枝身材矮小干瘦,生得贼眉鼠眼,枯发稀疏宛若野狗毛,浑身上下无论是哪处,都与“仙风道骨”四个字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因模样难看得处处不同寻常,反倒叫人说不出什么独特之处。
若真要细究,细脖长如野鸡成精得算一个。
蔺无咎在棠九枝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前坐下,顶着林予微期待的目光,十分凑合地喊了声:“弟子沈肖见过师父”。
野鸡精师父也不计较,缓缓扯动嘴角,企图露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松松垮垮的脸皮褶成一叠,以至于本就无法入眼的样貌看起来更加面目可憎,颇有些穷凶极恶的味道。
一时让蔺无咎这位货真价实的毁世魔头都有些自愧不如——毕竟他还做不到一张脸就能把人吓死的地步。
“好徒儿。”野鸡精师父点头应了一声,继续保持“和蔼可亲”的微笑。
见师弟开口唤了师父,此事估摸着就这么定下了,林予微也算是吃了颗定心丸,欢天喜地地夺门而出:“既如此,师父师弟你们先聊,我去替你们准备敬师茶!”
不等棠九枝拦她,林予微早就跑不见了身影,他摇头叹了口气:“这孩子……”
紧接着,他收回视线,笑眯眯地对蔺无咎道:“微尘山不设虚礼,随性即可。”
这破山破屋的,一个野鸡精师父,一个棒槌徒弟,简直随性得无法无天。
蔺无咎心中冷笑,再一抬眼,却发现棠九枝正盯着他瞧。
起先蔺无咎并没有理会,就这么气氛微妙地坐了一会儿后,发现棠九枝还在看他,于是出声打断:“师父在看什么?”
棠九枝摇了摇头,笑呵呵地收回视线:“没什么,只是微尘山从前就为师与小微二人,如今又收了一个小徒弟,一时间颇有些感慨罢了。”
他捻着小胡子,又道,“你我既为师徒,定是天赐之缘。此次你既能通过清虚春试,想来天赋也不会太差。”
蔺无咎一时又有些好奇,那林予微这种“奇才”又是怎么被选入的清虚宗。
棠九枝沉吟片刻:“修道亦是修心,在正式修炼前,为师有些问题要问你。”
蔺无咎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里却没有太当回事。
棠九枝抚平衣角,终于收起他那穷凶极恶的微笑,稍显严肃:“以你之见,何为是非,何为正邪?”
蔺无咎只当他要听些顺耳的话,佯装一身正气:“弟子不懂大道,以浅薄之见以为仙是魔非,仙正魔邪。”
大魔头虽不记得前尘往事,但还有些自知之明,通过外界传言,再加上他对自己凉薄虚伪性子的了解,不难猜出三百年前的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至于修真界这些人——在他眼中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喜欢听些好话的小人罢了。
蔺无咎以为自己的答案无可挑剔,可棠九枝却摇头:“那为师问你,为何是,为何非?为何正,为何邪?”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蔺无咎心中不屑。
是非正邪生来就是如此。
棠九枝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成见先于是非。”
蔺无咎没有吭声,只是敷衍地想:自古仙魔不两立,世人皆知。三百年前这群仙门正派不是也打着为民除害的口号,将他赶尽杀绝吗?
见他不回答,棠九枝也不为难,捋着小胡子慢吞吞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仙魔之别,正邪是非,实则难以分辨。”
蔺无咎眯起一只眼。
他蔺无咎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也清楚仙魔之别,这长脖老修士敢出此言,怕是修得比他这个魔头还歪。怪不得林予微被他教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摸到修仙的门道。
棠九枝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心不在焉,继续摇头晃脑地向他灌输自己的心得:“我者,真我也,人之性也。[2]……拘于形体,役于凡尘……”
蔺无咎一边听着他胡言乱语,一边刻薄地心想:他那师姐没有遁入魔道,至今还是一副缺心眼模样,或许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赋异禀吧。
“……修炼即为绝尽尘心,看透真我。”
这老神棍说起话来没头没尾,玄之又玄的。
蔺无咎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表面还是稍做了点功夫,谦顺颔首:“多谢师父提点。”
还以为这微尘山还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胡说八道的老神棍带着一个胡说八道的小神棍,倒也算是一脉相承。
棠九枝讲完了大道理,又笑眯眯地询问他:“世间道法万千,我清虚宗弟子多走红尘道,你可有想学的?”
大魔头提不起半点兴致,语气毫无波澜,淡淡道:“但凭师父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