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拍摄某个深山破败古庙檐角细节的特写照片前,林叙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照片采用了高对比度的黑白处理,精准地捕捉到了一处繁复雕花檐角在岁月和风雨侵蚀下,局部坍塌断裂的瞬间。
残破的木质构件与背后苍茫的山景形成强烈对比,残破之中,却透出一股倔强而悲怆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脆弱与坚韧的奇异并存,”沈知时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声音放得很轻,如同耳语,仿佛怕惊扰了照片中的魂灵,“就像这些历经数百上千年风雨的古建筑,承受了无数天灾人祸、岁月剥蚀,遍体鳞伤,却依然以一种沉默而骄傲的姿态,屹立不倒,诉说着过往。”
林叙沉默地凝视着那片残破的檐角,目光深邃,仿佛透过相纸,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也像人一样。有些伤痕,看似摧毁了一切,但内核里,总还有点什么东西……是毁不掉的。”
沈知时倏然转头看他,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深邃,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话语背后那些未曾言明的过往。
他轻轻颔首,语气肯定:“是啊,也像人一样。伤痕本身,有时反而成了标识,证明我们曾经真实地活过、抗争过。”
他们的视线在昏昧的、弥漫着艺术气息的灯光下再次交汇,某种超越言语的、深刻的理解在静谧的空气中无声地流淌、共振。
林叙感到自己的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节奏,但这一次,不再是清晨醒来时那种带着恐慌的悸动,而是一种明确的、带着温热期待的雀跃。
观展结束后,两人在艺术区内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小坐休息。
沈知时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熟练地向店员点了两杯不同产地的单品手冲咖啡,然后回头对林叙解释道:“这家的豆子都是老板亲自烘焙的,品质很稳定,尤其是你喝的这款耶加雪菲,水洗处理,酸质明亮,花香果香都很清晰,你应该会喜欢。”
窗外的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平行的光带,斜斜地投射在原木桌面上,形成明明暗暗的条纹。
咖啡馆里流淌着低回舒缓的冷爵士钢琴曲,氛围宁静而慵懒,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林叙小口品尝着店员端上来的咖啡,果然如沈知时所说,入口是活泼的柑橘酸质,随之而来的是茉莉花般的清香和红茶般的余韵,层次丰富。
“很好喝,”他放下白色的骨瓷杯,看向沈知时,认真地补充道,“我很喜欢。”
沈知时脸上的笑容因他这句肯定的反馈而变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分享被认可的满足感。
他搅拌着自己那杯深烘的曼特宁,忽然抬起眼,目光带着些许探究,看向林叙,语气温和地问道:“说起来,一直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最终决定走上古建筑保护与数字化这个交叉领域的?是因为家庭影响吗?”
林叙握着杯柄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这个问题,他过去通常选择避而不答,或用一些程式化的学术兴趣理由搪塞过去。
但此刻,置身于咖啡浓郁的香气、温暖的阳光以及沈知时那双充满真诚和理解的眼睛的包围中,他感到内心深处某种坚硬的外壳正在软化,一种前所未有的、倾诉的欲望悄然萌生。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深褐色液体上,仿佛能从那里看到过去的倒影。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一些:“不完全是家庭。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的,他们住在南方一个老城,家里有一个很有年头的四合院。”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陷入了回忆,“那时候没什么玩具,我就一个人待在院子里,看天上的云,看院子里的树,看那些老房子……
观察屋檐下每一处斑驳的彩绘雕花,门廊上每一个榫卯结合的斗拱,甚至地上每一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砖的排列方式。
那时候觉得,那不仅仅是个院子,它是一个活着的、有呼吸的生命体,每一处痕迹都在讲故事。”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才继续道,“后来,我上中学那年,那个老城区整体拆迁改造,那个院子……没能保住。推土机来的那天,我站在外面,看着那些雕花的木梁、青瓦一片片塌下来,变成一堆废墟。那时候我就想,或许有一天,我能用我学到的知识,用某种方式,哪怕只是数字化的方式,留住那些注定要消失的、独特的美,让后来的人,至少还能知道它们曾经的样子。”
这段往事,他埋藏得很深,从未对任何人如此完整地提起过。说完后,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许久的隐形重担。
沈知时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或怜悯,只有深深的共情和理解。
待林叙话音落下,他才轻声开口,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某种意义上,我们都在试图用各自的方式,与时间抗衡,留住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印记。”
他微微笑了一下,带着点自嘲,“我是因为老家的祠堂,你是因为童年的四合院。看来,我们都被‘古老的记忆’给诅咒了,或者说……祝福了。”
“被古老的记忆祝福……”林叙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觉得它轻轻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上,引发悠长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