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描述着那些已经深入骨髓、成为本能的行为模式,语气里带着一丝对自己的审视与悲悯:“习惯……在开口说话之前,先在脑子里反复思考几秒,这句话该不该说,怎么说才合适,会不会惹人不快。习惯观察别人的眼神、语速、细微的语气变化,来判断对方的情绪和态度。习惯……反射性地说‘对不起’,哪怕错的根本不在我……好像只要我先低下头,先道了歉,就能……获得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就能避免掉一些可能的冲突和伤害。”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轻得如同一声融进雨夜里的叹息,却带着千斤重量:“你知道吗,沈知时。我到现在……心里深处,都不太敢真正去相信——会有人,是真的、纯粹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喜欢我这个人。”
他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对上沈知时那双早已泛红、盈满水光的眼睛。他那双总是显得沉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坦诚到近乎残忍的脆弱,和自我怀疑的迷雾,却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洞悉了自身悲剧性根源后、近乎悲悯的平静。“不是因为我成绩好、脑子还算聪明,不是因为我工作还算靠谱、能配合团队,也不是因为我识趣、体贴、能照顾好别人的情绪……而是单纯的,只是因为我存在。因为我是林叙,而喜欢林叙这个存在本身。”
他说完了。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些,像是终于卸下了一副背负了二十多年的、无形却无比沉重的枷锁,整个人陷入一种情绪宣泄后的、略带虚脱的放空状态。
沈知时看着林叙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近乎残忍地剖析着自己那布满伤痕的内心世界,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无数磨难与忽视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悲悯的平静,再对比自己心中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澎湃心疼与愤怒,巨大的情绪落差,像一把没有开刃的钝刀,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地、反复地切割着,带来一种沉闷而持久的剧痛。那句“单纯因为我存在”,像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彻底摧毁了他强忍多时的情绪堤坝。
林叙的平静,在此刻,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泣或控诉,都更让沈知时感到一种锥心刺骨、难以承受的痛。
他的男孩,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在经历了那么多被忽视、被当作“多余”、被迫早早学会看人眼色、压缩自我需求的灰暗岁月之后,竟然独自挣扎着,长成了如今这样温柔、坚韧、甚至还在默默照顾他人情绪的模样。而到了此刻,他还在用这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剖析着自己最深处的伤疤,反过来,安抚着作为倾听者的他的情绪!
“唔……”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浓重鼻音和破碎气音的哽咽,猝不及防地从沈知时颤抖的喉咙深处逸了出来。
他猛地别过头,下意识地不想让林叙看到自己如此失控、如此狼狈的样子,但滚烫的泪水已经完全不受理智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肆意滑落,迅速砸在林叙肩头那件柔软的毛衣上,洇开一小片、又一小片深色的、带着灼人温度的湿痕。
他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握着林叙的那只手也颤抖得厉害。
这泪水,不是为了他自己今日所遭遇的委屈与不公,而是为了林叙所承受过的、他无法想象其万分之一的、漫长而冰冷的孤独岁月,为了那些被否定的价值、被忽视的情感、被压抑的自我……而奔涌出的、纯粹的心疼之泪。
林叙愣住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肩头传来的、带着沈知时体温的湿意,以及他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这番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抽离感的叙述,竟会引发沈知时如此激烈、如此痛苦的情绪反应。
看着沈知时别过头去、强忍着哽咽却依旧泪流不止的侧脸,看着那不断滚落的泪珠,林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温柔、却又极其精准地刺了一下,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流和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责任感,猛地涌上心头——他不能让这个为他勇敢打开心门、给予他无限温暖与肯定的人,因为他的过往而如此难过,如此伤心。
几乎是下意识的,未经任何思考的,林叙松开了原本被沈知时紧紧握住的手。
在沈知时因这突如其来的抽离而微微错愕、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以为他要抽身而退、不愿面对这失控场面的瞬间——林叙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活动自如的右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涩却异常坚定的温柔,轻轻地、稳稳地,捧住了沈知时泪湿的、有些冰凉的脸颊。
然后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指腹,笨拙地、却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知时脸上那不断滚落、仿佛永无止境的泪水。
“别哭……”林叙的声音很低,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主动而直接的安抚,“都过去了。”他的指腹温热,动作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偶尔会擦到沈知时的眼角,带来细微的摩擦感。
但这笨拙之中,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种试图传递过去的、坚韧的力量。他只想止住那为他而流的、滚烫的泪水。
沈知时被迫转过头,泪眼朦胧、视线模糊地对上林叙近在咫尺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或不适,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懂得,和一种“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的、无比安稳强大的力量。
林叙就那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够穿透悲伤迷雾的安抚力量,将他之前那句带着认命意味的“都过去了”,做了最有力、最积极的回应和诠释:“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甚至,极其努力地、试图对着沈知时,弯了弯自己的嘴角。
尽管那笑容很浅,很淡,甚至因为不常做而显得有些僵硬,但那双注视着沈知时的眼睛里,却充满了真实的、只为安抚他而流露出的温柔与抚慰意味。
沈知时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角色反转和林叙这笨拙却无比真挚的安抚,狠狠地、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林叙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笑意的脸,看着他为自己擦拭泪水的那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磨难却未曾熄灭的坚韧,和此刻只为抚平他伤痛而展现的、极致的温柔……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反向支撑、被深刻慰藉的感觉,猛烈地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泪水流得更凶、更急,却也让他更加清晰而深刻地意识到,他怀中拥抱着的这个灵魂,究竟有多么强大、多么珍贵、多么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林叙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空话。他只是用指腹,继续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沈知时仿佛流不尽的泪水。
他的目光始终沉静地、专注地注视着沈知时,无声地、却无比坚定地传递着:我在这里。我没事。那些都伤害不了现在的我了。所以,别为我难过。不要为我,流这么多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沈知时汹涌的情绪,才在林叙这样无声却坚定有力的安抚下,如同被温柔手掌抚顺了毛发的炸毛猫咪,慢慢地、一点点地平息下来。
那汹涌的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微微泛红的、湿润的眼眶,和鼻尖那一点明显的红痕,昭示着刚才那场为他而起的情绪风暴。
他深深地、带着颤音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郁气都置换出去。
然后,他反手,更加紧密地、用力地握住了林叙为他擦泪的那只手,将自己的脸颊,更深地、带着依赖地埋进林叙温暖干燥的掌心,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贪婪地汲取着那份带着薄茧的、粗糙却无比令人安心的温度与力量。
窗外的雨声,不知在何时,已经变得极其细微,只剩下零星的、仿佛意犹未尽的水滴,间隔很久,才“嗒”地一声,敲打在窗沿或者下方的空调外机上,发出清脆而孤零零的声响。
昏暗的客厅里,角色发生了奇妙而动人的互换。安抚者与被安抚者的界限模糊了,只剩下两个灵魂,在最脆弱也最真实的时刻,相互依偎,相互疗愈。
沈知时将额头紧紧地抵在林叙的掌心,那皮肤相贴的触感真实而温暖。
他的声音还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鼻音,闷闷地、却无比清晰地低语,仿佛在对着林叙承载了他泪水的掌心,立下最郑重的誓言:“林叙……你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