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捉过谢执的手,张开一看,果不其然,掌心遍布擦伤,血珠仍不停地往外冒。
马绳粗糙,急速勒过手心时刮出深深浅浅的伤痕,谢执精神紧绷时全然不曾留意,一经提醒才涌上几分迟滞的痛意。
他浑不在意地甩掉血珠,“小伤。”
见宁轩樾脸色冷得能把伤口冻上,他忙再次软下声气,“怪我刚才不该闹你的马,这不就自食其果了。”
宁轩樾气得笑不出来,“你别拿哄那小子那一套哄我。”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体内左突右冲,硬是撞成一团晕头转向的怒与怨,在对上谢执温和的眼神时,却都化作了满腔落花流水的无力。
“是了,”他想,“这家伙受过不知道多少伤,才不在乎这个。”
他一言不发地拽回谢执的手,抽出匕首割下自己的半截衣袖,细致地缠上他掌心。
丝绢柔滑凉爽,有轻裘遮蔽,并未沾染沙尘,覆在伤处竟还有几分舒适。
可宁轩樾似乎天生体温略高于他,十指厮磨处温热,掌心上微凉,谢执怪异地生出些许尴尬,抽手道:“哪有这么娇贵,晾半天就好了……”
宁轩樾头也不抬,好似没听见般牢牢捉住他的手,“眼下没有伤药,委屈你将就一会儿,免得伤处经风沙。”
他手上温柔,嘴上冷淡,光听便知他的不悦。
谢执没来及安抚,那个叫兰狄的年轻人终于中止了报家底的进程,察觉被另一男子挡住的神仙公子、亲亲救命恩人全然没搭理自己,凑近探头问:“怎么了这是?哟,当街断袖是什么风尚?”
宁轩樾见他就来气,动作轻柔地扎上最后一圈,冷声嗤道:“关你小子什么事。”
兰狄暴跳如雷,“你少对小爷出言不逊!小爷乃河东太守之子,你算老几?!”
宁轩樾冷笑,“我是你哥。”
兰狄大怒,“我是你爹!”
三人身后响起一个中年男声,“你爹在这儿,混小子又惹祸!”
兰狄往后一跳,见到来人,憋了半天,蹦出一声憋屈的“爹”。
宁轩樾又是一声冷笑。
方才人仰马翻的折腾早已惊动巡察城防的河东太守。见到来人,兰狄抢先告状,“爹,这人不知什么来路,擅入内城还口出狂言自称我哥——当然和那位公子无关,他好心救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唯有……”
宁轩樾淡淡唤了声“舅舅”。
兰狄顿时哑火,“唰”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这时谢执终于想起,眼前这位中年男子应是兰贵妃胞弟、宁轩樾亲舅舅,兰行知。
谢执虽久在边疆,但潼关一带也算行军重镇,行伍中事他多少有所耳闻。
当年兰贵妃薨逝,景和帝一连罢朝数月——尽管他任由陈衮把持朝政数十年,朝会时的作用和殿前石狮子没多大区别——直至宁轩樾重病,已步入暮年的窝囊皇帝突然睁开了他总也睡不醒似的双眼,狠心将这个备受疼爱的幼子送到兰恩寺,随后补偿般封兰贵妃胞弟为河东太守,都督河北诸军事,驻守潼关要塞。
天子偶然心血来潮,陈衮无可无不可地任由他下旨。而这的确也是景和帝漫长帝王生涯中屈指可数的、亦是最后一次亲下决断。
兰氏历代扎根河东,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兰行知本人也是个平平无奇的庸才,平生最憾姐姐死得太早,妨碍自己本该平步青云的仕途——若不是兰贵妃死得太难看,皇帝怎么会敷衍自己一个河东太守了事?
这股怨气连带他对宁轩樾也没什么好脸色,胡乱行礼道:“端王殿下。”
宁轩樾没见过这舅舅几次,但早觉出他的不待见,因此也并不热络,点点头示意他自便。
谢执细微地皱了下眉。
其实他不清楚个中幽微人情,可作壁上观,仍能看出这对舅甥之间的生分。
他看向冷冷淡淡杵在风沙中的宁轩樾,忽然无端咂摸出一丝孤寂,好像这人看似总是花团锦簇,却与周遭那些热闹并不相干。
谢执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几步正想说些什么,忽见稍远处运送辎重的马队亦在方才惊散,木箱跌落在地,被马蹄踏破,散出数柄精铁剑戟,在日光下湛湛生光。
他眯眼捕捉到剑上熟悉的钤印,不觉疑惑,“潼关太平无战事,为何需要如此多的兵器补给,还要从扬州铸冶场远道押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