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泛起一片隐秘的骚动。
科举并非什么新鲜事,新鲜的是上一场科举是百年前的旧事,更新鲜的是上奏疏的人是那个不着四六的端王。
大衍绵延百年,至景和一朝,皇权式微,世家各自盘踞一方,江南谢、陈相替,河东江、兰并立,陇西则有崔氏扎根。
朝中各官职大多靠评议举荐,世家及其朋党瓜分都尚嫌不够,遑论选拔寒门子弟。久而久之,科举名存实亡,文苑也成了权贵公卿育婴所。
宁轩樾话音刚落,便有官员出言反对:“皇上,臣以为不妥!战事方息两年,国库尚且空虚,各地赋税仅能勉强填补亏空。如此还要从寒门中选拔官吏,耕者愈少,又添俸禄,这些银两又从哪里来?”
这番言论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顺安帝并未表态,只将目光转向宁轩樾。
宁轩樾冲那官员微微一笑。
“大人说得不错,我也觉得朝中的官儿太多了,要办点事都不知该找哪个名堂的官,按大人的意思,倒是该先削减官吏,为朝廷减减负担。”
他一副恍然大悟状,引得殿中爆发出蜂鸣般的窃窃私语。
那官员被他轻飘飘一句话挠得直冒冷汗,“你……!”
“你”了半天,又不知如何继续。
要说自己并非此意,岂不是自相矛盾,跟国库和皇上对着干?要是附和更了不得,他扒公卿权贵一层皮,下朝还不得被生吞活剥了不可!
始作俑者立于殿中,仿佛感受不到紧绷的气氛,反倒玩味地笑出声。
“大人莫要心慌,你我不都是在为朝廷想法子,有心便是好事,说错了也不打紧。”
话是好话,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带着股不中听的调调。
他一笑即收,话锋一转:
“旁的不论,大人所言有一处有失偏颇。各州府呈到朝中的折子的确好看,可苛捐杂税日重,怎么人口相比战时反倒不增反减,收上来的赋税也一年不如一年了?
“如此看来,留这些寒门在田间地头也没什么用处,说不定哪一天就在户籍册子上消隐无踪了,您说是不是?”
殿中陡然一静。
谢执猛地抬眼,盯住斜前方那个云淡风轻的背影,心脏一拧。
佃农依附豪强,逃避户籍登记以躲避赋税,因此扬州户籍册上的人口变动才会如此离奇。
扬州如此,其余各州县亦然。
地方官员不会不知道其中猫腻,自然是从中捞了好处,甚至自己就坐拥田庄,才敢如此倒行逆施。
宁轩樾当着众士族的面暗示这一点,他要做什么?
指甲陷入掌心的刺痛中,谢执见吏部尚书吴衡持笏板道:“端王殿下忧国忧民,令臣感佩。不过恕臣直言,宗亲子弟有名师开蒙,又家学渊源,耳濡目染,而寒酸之子纸上谈兵,相较之下岂不是德不配位?”
“吴大人执掌吏部,真是颇有见地。”
宁轩樾笑得不可谓不真诚,落入吴衡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刺耳。
他目光带着一点微妙的赞许和无辜,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士族公卿们自负才学,因此官署中诸多杂务无人愿意料理,召些寒门当打杂的小吏,正好解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
吴衡一愣。
这话恰好切中吏部所忧之事,惹得吴衡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端王究竟是来捣乱的,还是真有点想法,只是说话不中听?
再看他朗月清风的微笑,已然觉得顺眼了三分。
身后议论声渐歇,百官大多面露迟疑。宁轩樾察觉氛围转变,当即趁胜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