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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刘铁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裹紧袄,缩起脖子说:“今年过年回不去了。”
师父叼着烟,眼睛熬得泛红,凌晨一点钟,冬天的天空阴沉沉,漆黑的天地间除了车灯照出的亮光什么都没有,庞大的货车队在崎岖不平的破路上轰隆隆前行,雪被掀起的尘土卷进了车轮底下。
“多赚点有什么不好的?”师父的身上有常年抽烟腌出来的臭烘烘的劣质烟味儿,只要一开始抽,整个车头里面就跟那火灾现场似的,又闷又呛,熏得人眼泪哗哗淌。
刘铁那会儿年纪还轻,是个小混混,混了很久也找不见能赚钱的营生,就跑出去闯荡,机缘巧合认识了那位师父,给了钱,跟着学开卡车。
新手,也没机会上路,就先跟着用眼睛看,平时给打打杂,师父心情好了给摸摸车。
那会儿路上流行一句话——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
很多年后,他在丽江的某个文艺小酒吧里头跟叶满提起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个儿绝对没干过那事儿。
叶满性子单纯,还用有点高看的眼神儿瞧他,瞧得他心底汗颜。
不过那个年岁吃过的苦,多年后提起来还是辛酸。
那句流行的话,也不过是一个时代的映照。七八十年代那会儿珠三角正飞速发展,香港不少老板的投资纷纷涌向那边,工厂开了,卡车司机这个行业也应时而生。
他们称呼那些香港的卡车为“港车”,司机都是香港的,谁都想去开港车,在那个年代,港车司机薪水能过万。
一些司机来内地会夹带些“私货”,往来偷偷运送烟酒之类的东西,谋取私利,赚的盆满钵满,那时有不少人推崇那些体面有钱的司机老板,向往香港的生活,有些司机在内地也更傲慢,好像会一口香港口音,就有无数人往上扑一样,做的那些不可言说的事儿也就多了。
后来内地货车也渐渐起来了,那些毛病在这些人身上也多多少少展现出来,大车司机跑长途,工作强度大,没日没夜,高度疲劳和路上如影随形的孤独时刻熬着人的意志,一些人表面上吃苦耐劳,敦厚老实,慢慢的也就不安分了起来。
那场雪下来,也就意味着要过年了,七八个路上跑的单身汉,除了刘铁,哪个都是有家有室的,都是为了生计奔波,养家糊口,可也不妨碍人家干那档子事儿上瘾。
车队在一县城的小旅馆停下了,后半夜了,大雪里头,那小破旅馆开着昏黄的灯,门口出来一个中年男人,裹着大棉袄,手上提一个手电筒,迈着小碎步往大车这儿跑。
刘铁刚一下车,就立刻被人热情地迎接了。
“呦,新人?”那男人缩着头,笑眯眯说道。
刘铁一听就明白了,估计师父他们老来这儿住。
他是个卡车新人,但社会上摸爬滚打惯了,下意识套近乎,他憨厚地笑了笑,说:“跟着师父打打杂,以后多关照。”
那人一乐:“好说好说。”
他师父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性子有点急躁,一下车就说:“赶紧着,有吃的吗?”
那老板立刻说:“准备好了,热水澡、现成的饭菜,赶紧进去吧,天齁冷的。”
刘铁留意到这偏僻小县城道路旁停了几辆货车,其实这也正常,很多大车打这县城过,在这儿休息的司机,有的不舍得住店钱,就窝在车里睡了,刘铁那手电筒一晃,瞧见一辆车上睡着的司机脸色煞白,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也不知死活。
他那时候心里莫名就惊惶了一阵儿,在这陌生的地界儿,年关前,离家十万八千里,联想到自己身上,以后他也得过这样的日子,在路上跑着,说不准哪天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就交代了一条命。
他是越看那人的脸越像自个儿,好像真就是自个儿死在了车里一样,他心里发毛,想去敲敲窗户,身后师父一把扯住他,催促说:“干什么去?快点弄完睡觉了,明天起早。”
刘铁一听他说“弄”这个词儿,立刻就来了点精神。
当然,很多年后,他和叶满可不是那么说的。
被戏称为艳遇之都的丽江古城,酒吧里,他义正言辞说:“我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跟他说:我要睡觉了,累得要命。”
一旁的调酒师轻轻“呵”了声,刘铁一拍桌子,急了:“双鱼,你还不信,我说的是真的,我真没碰!”
他顿了顿,说:“我就是在那儿遇见竞哥的。”
……
小旅馆有二层楼,一楼吃饭,二楼住宿。外墙是红砖的,早被风雨洗刷得泛旧,里头也不怎么宽敞,门和门之间距离很近,房间自然也不宽敞。
时代在变,现在稍微大点的城市都不怎么能见到私营小旅馆了,以前国道边上这种地方多的是,小饭店、小发廊,多数是小平房,专为跑长途的卡车司机设计的。像这个地方虽然环境很一般,但是胜在便宜,早些时候几块十几块就能住上一晚,还能牵线搭桥提供些特殊服务。
刘铁进门的时候,在门口跺了跺脚,把鞋上的雪给弄掉了,雪水混着泥在水泥地上画出鞋样子,挪开脚,地上散落着几张黄色小卡片,上面有一个千娇百媚的大姑娘,还有一串电话。
他多瞧了一眼,心里嘀咕着要是真有这卡片上的货色就好了。
他那会儿年轻,心气儿高,不是谁都能看得上的,还真和那群五十来岁的老司机有点差别,不过那差别不过是人渣和挑剔的人渣的分别。
老板给准备好了饭菜,进去后是老板家的小姑娘在忙来忙去,帮着端茶递水,往火炉里头添煤。
那小姑娘长得漂亮,高挑秀气,看着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
刘铁在人身上多看了几眼,碍着她爸在,也没敢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