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哗——”
海浪声是永恒的背景。
酒店临海的露天餐厅,她们之间,是铺着米白亚麻桌布的圆桌,脚下光滑的木平台延伸进墨色的沙滩。
头顶,巨大的遮阳伞骨架光秃秃地刺向夜空,像个孤寂的惊叹号。
身后,酒店辉煌的灯火悬浮着,像海市蜃楼,隔开了尘世的聒噪。
面前,是无涯的靛蓝海面,低悬的满月慷慨地铺下一条碎银的甬道,直通向远处沉默如铁的礁石群。
海浪“哗——哗——”,不知疲倦地扑上去,撞得粉身碎骨,化作白色的叹息。
人造的浮华,在无垠的自然面前,渺小得近乎悲壮。
一时间,只有风声、浪声。
与心声。
安禾端起酒杯,深红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幽暗蛊惑的光,触手冰凉,入喉更凉。
咸涩的海风拂过,吹散了灯火的虚影,也似乎吹动了安禾心中某些坚固了许久的东西。
沈昭的声音轻轻响起,带着点认命般的无奈,印证了她的不安,“安禾,你这点倒是没变,还是这么急糙糙的,你说的,我已经忘记了…”
“我们曾讨论过,爱是天性,是由家庭的构成决定的,由最初的际遇所书写。这些年过去,它似乎依然顽固,拒绝被理性驯服,没能从后天学得。”
这声音充满了多少的怜爱…
“我是爱你的,安禾,过去爱你,现在依旧爱你。我理解你对联结的渴望,对爱的索取,也从未吝啬给予,我能够承受,也愿你承受你的爱,只是不愿看见彼此在窒息的不成熟里沉沦,还要假装看不见。”
一股尖锐的刺痛瞬间刺穿了安禾的心脏!
不是银针,是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穿了她重逢以来小心翼翼构筑的所有期待,她竟荒谬地下意识愿想昭昭会像以前一样回应自己的情感投射,瞬间凝滞了血液的奔流,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倒灌进肺腑,带着自己都厌恶的脆弱和绝望,“昭昭!我们才刚刚见面,我不该…”
声音抖得不成调子,悬在泣与不泣的边缘。
沈昭没有立刻回应。她转过头去,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片礁石上,浪花在它们脚下碎裂,化作白色泡沫,旋即被后浪无情覆盖。
安禾循着望去,那在月下与永恒潮汐对峙的黢黑礁群,沉默里蕴藏着某种直击灵魂的力量与难以言喻的宁静。
“要道歉吗?”沈昭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问海风。
听到此言,安禾猛地深吸了几口气,咸涩的空气涌入肺腑。
是的,她错了。
重逢的巨大喜悦与失而复得的幻影,让她像个莽撞的孩子,她像是被困在一场旖旎的梦里,满心满眼都是那抹熟悉的身影,只想如藤蔓般缠绕上去,将所有的思念、渴望都倾泻而出。
可心底深处,一星理性的微火摇曳着提醒:沈昭不是漂浮不定的浮木,供她在情感的漩涡里随意抓取,祈求填补自身的虚空与不安,她是屹立在深海的礁石,有着自己的潮汐规律与生命轨迹。
这眩晕,不过是旧日欢愉骤然回魂的幻象,蒙蔽了双眼。
她对沈昭的爱,深埋地底,炽烈而真切。
或许曾在日常的尘灰里蒙蔽,在奔命的洪流中搁浅,甚至被自欺的笔触悄然篡改,但那火种,从未熄灭。
爱的本质?安禾惘然。
这盘踞在人心幽暗处的谜,纵使耗尽哲思与诗情,也难窥其全貌。
直至今日这个命运的午后,踏上这暮色四合的海滨露台前,安禾仍困在时间的迷宫里。
六年,两千多个日夜,是通往遗忘的断桥,还是重逢的幽径?
她该用何种表情、何种语言,去迎接那个早已融入她骨血又被迫剥离的存在?
是沉湎于泛黄的旧梦,还是…
然而,当沈昭的身影穿透海风与灯火,真切地落入眼底,所有疑云瞬间被飓风扫荡一空。
一种比记忆更古老、比理智更蛮横的确信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