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何初是个发现问题马上就会剖析原因找解决办法的人,出现幻觉以后他很快就意识到这可能跟母亲离世有关,但没太当回事。”
住院部的会客室被当成临时会诊室,曲修言在一旁唰唰唰地低头补全记录本,秦绍则快速总结自己刚刚在病房内跟纪何初对谈的内容,对韩驰说:
“说换句话说,他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面对,自己会因为母亲而出现幻觉。”
抛完结论,秦绍接着便一字一句地开始剖析,韩驰很认真地听着,慢慢走入那个漩涡中心。
纪何初的痛苦来源于迷宫没有出口。
他读过很多书,看过很多案例,清楚地知道人性不可考量,“爱”更像是贪婪与自私不伦后诞下的畸形儿,起初一切正常,直到时间让畸形的胚胎变态发育,人们这时惊恐地想逃离,却发现手脚早已被名为婚姻、血缘的锁链紧紧捆住。
人在面对痛苦与危险的本能反应是逃,纪何初理解他的父母,他们在意识到镣铐缠身崩溃痛苦时选择斩断束缚这没有错,人归根究底还是动物,动物性会驱使人将自己放在第一位,这是无法违抗的本性。
他们没错。
纪何初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因此更加痛苦。
因为他也没错。
父母用爱将他高高抛起又狠狠扔下,他理解,所以不怨也不恨,平和地接受了“父亲”“母亲”本身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
而当这个无关紧要的符号宣告永远消失时,他却出现幻觉,这让纪何初无法接受。
起初,纪何初以为幻觉只是偶发性事件,如同小时候的失声——只要接受治疗,症状就会消失。
因此他联系秦绍,抱着“套公式”的心态,甚至认为现在的自己比起小时候更有经验,好起来的速度就可以更快,理论上来说完全可以赶在韩驰出差回来前解决所有问题,神不知鬼不觉,让一切恢复原样。
直到天台那天,一切戛然而止。
韩驰的血成为揭下最后一块遮羞布的祭礼,纪何初终于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原来自己以为的过去了、理解了,统统都是自欺欺人,过往如同鬼魅,困着他从未走出一步。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斩断羁绊还是会受到影响,没有人犯错,为什么他却受到惩罚,他应该怪谁。
纪何初不知道。
他不觉得谁有错,自然也就没有可以怪的人。可问题在于痛苦依旧客观存在,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丝毫不减,永远和他绑定。
像在迷宫里穿行,你意识到这个迷宫没有出口,要不要往前走就不再重要,可你被困在里面了,你就是难受。
没有解决办法。
“根据纪何初的描述,他出现了命令性幻觉,”将所有的速记还原,曲修言把记录本递给秦绍,对韩驰补充道,“这种情况很严重也很危险,无法抵抗,鬼使神差幻觉让他做什么就会做什么。你受伤以后,纪何初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心理防线被击溃,不再觉得自己能够好起来,甚至认为自己从来就没好过也不会好,非常担心再因为幻觉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从那时起就已经存了轻生的念头。”
听到“轻生”二字,韩驰眉头下意识又拧紧几分。
“不论如何,他能说出来就是好事,”秦绍扫视着记录本上补全的内容,若有所思,“不过我第一次见他态度这么坦诚,情绪上也很平静,给我一种‘破罐子破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感觉。”
秦绍抬起头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韩驰一愣,立刻就变得有些结巴。很多话都是当时说出口不觉得有什么,回想起来就得钻地缝儿。可问这问题的是医生,韩驰没办法,只能假装自己是台没有感情的机器,绷着脸把纪何初醒来以后发生的事都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
秦绍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微不可察地瞄了一眼身边的人,接着道:“破罐子破摔的另一种意思是没有后顾之忧,你不用紧张。纪何初沉疴难愈,说到底还是一直没有直面心结,刮骨疗毒是伤筋动骨,但也是治根治本的办法,更何况他现在愿意试。”
“你功劳很大。”秦绍笑着说。
韩驰苦笑一声,实在不敢领受。纪何初现在还在病房换药,他就算有功,也得将功折罪。
“针对幻觉我会给他两种开新的药,药还是开给你,晚一些我会让人送过来,”秦绍合上记录本,手指摩挲着封面,笑道,“或者,这次我直接开给他试试?”
曲修言闻言皱起眉,停笔偏头看了秦绍一眼,目光扫过对方手上的动作。
“还是先给我吧,”韩驰一激灵,“……慢慢来。”
秦绍点点头,放下记录本。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韩驰再问了些注意事项,向两位医生道过谢后便离开了会客室。
门轻轻合上,房间瞬间静得出奇,秦绍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转头看向旁边奋笔疾书的人。
“辛苦曲医生过来一趟。”秦绍说。
“不必,纪何初也是我的病人,”曲修言头也不抬,“还要感谢秦医生通知,避免我被病人家属骂无良医生。”
说完,曲修言终于放下笔,将写好的内容递给秦绍:“这是我建议开给他的药方,秦医生做个参考。这些药品在我的诊所都有库存,秦医生如果不方便跨院开处方药可以联系我的助理,我已经和他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