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才回到院中。阿尔赫烈站在木秋千旁已是等待许久,草丛中窸窣声动,大靡蛇瞧见人冒了尖又钻进了深处。清冷的月华之下,阿尔赫烈看着落寂的她说道:“听闻蒲女史为你炖了汤水,午后见你迟迟未归,已是热了数遍。”萧明月轻轻摇了摇头:“好。”她答非所问,阿尔赫烈走近捏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我无碍。”萧明月轻轻推开,“蒲歌将我照料得很好。”“适才她去温鼎续汤,我们去屋中稍候片刻。”二人进了屋,但蒲歌并未端来药膳。阿尔赫烈与她对坐,面前置着棋案。阿尔赫烈看向棋面:“早闻你棋艺精妙,却始终未得机会讨教。若此刻尚有精神,可愿与我手谈一局?”萧明月闻言一抬眸,心中微动:“博弈论输赢,今夜胜者可向负者三问,你愿意吗?”阿尔赫烈率先执白:“依你。”二人初初交锋,棋面便颇为诡谲。萧明月开局用黑子在四个星位各点一子,活像布下四方城门。阿尔赫烈白棋第五手直接“碰”向她最坚固的右下角,惊得她双劫并打,却不知正堕入对方“连环劫”的圈套。她的布局激烈又汹涌,却也有致命之处。此处双活劫,阿尔赫烈很想知道她如何战。“夫君的棋艺师从何人?”萧明月将黑子钉入腹地,另辟战场十分莽撞,她却不知所谓。“玄英教我的。”尚林苑中时,玄英与陆涺时常对弈,萧明月不知他二人谁技高一筹。“但玄英不擅棋局。”阿尔赫烈又说,“我入三部受训时,他还是茂枝部尊贵的王子,与中原混战得来一箱典籍,其中有本棋图他爱不释手,自学其旨还教给了我。自那时起,我便会下棋了。”萧明月不动声色要落棋。阿尔赫烈忽然压住了她的手腕。他的目光看向棋枰的西南:“我起初最先学会的是如何保弃子。”萧明月望着他。“世人总视死地为弃子,我却见困龙抬头。”白棋第七十八手“点方”,原本散落如沙的七枚残子突然化作北斗七星。萧明月看到自己显露的七处漏洞,已被对方早早埋下的锁龙桩。白棋借力打力,反围黑子大龙。这应是阿尔赫烈惯用的技法。萧明月没有说话,阿尔赫烈捻着白子,又道:“在漠北,除了我与玄英会下棋之外,还有一人棋艺甚佳。”说到此处他眉眼微动,“她叫苍兰,曾是青州刺史之女,亦是朝廷敕封的漠北和亲公主。”萧明月闻言惊诧,暂停棋局攻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陆惜芷之前还有和亲公主,更何况是嫁到漠北的。“苍兰,封号为宁月。”阿尔赫烈拢了拢衣袖,微微端正身躯,“宁月公主奉旨远嫁漠北,以求边境宁息。汉家以为宁边和亲,烽燧不举,只可惜,宁月嫁给过去不久,漠北便屠下汉朝边境三城。她的刺史父亲在其离家半年后病故,母亲随之而去,两个兄长相继战死沙场。宁月无倚仗,孑然一身在边烽与战尘中浮沉,虽诞下一子,却受尽王庭屈辱,她不得鹣鲽,最终魂灭异乡。”案上烛火明亮,却落不进阿尔赫烈的眸中。萧明月看着他身倚月华,像是无需星火也能探明路途的远行者。她只觉话出口时心间太过疼痛:“宁月公主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苍玄。”阿尔赫烈不假思索。棋局继续,二人沉默已久。当阿尔赫烈第一百二十手落下“脱骨”时,萧明月眼底微红。他知她并不是恼怒自身棋差一招。“苍玄此人命中无缘,不得所爱。”阿尔赫烈这般评价,他说着话指尖落向一侧,在那里,是第一百二十一手的杀招,萧明月很清楚,只要断他白棋归路,焚自身黑子残躯,便可玉石俱焚。“宁月痛恨草原之主,连同自己生下的亲子一并厌恶。在她得知青州亲人皆亡便生了逃离漠北的念头,只是莽莽青原,不绝大山,任她插翅也难飞离。故而每一次的逃离换来的都是她的亲子被君主惩罚。”苍玄……被惩罚。而阿尔赫烈好似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悲痛,他甚至浅笑言之:“愚笨幼子不知深浅,试图与宁月一道逃离,却次次被人发现,他还以为是自身没有藏好,殊不知是宁月将其行踪透露。二人被抓,他就少不得一顿毒打。”萧明月隐在衣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青州,成了很遥远且无法到达的地方。”萧明月继续走棋,却已无思绪。“但是宁月与苍玄并未停下逃亡的脚步,十余年间,反反复复,最后一次,苍玄故意被宁月所骗,紧要关头毫不犹豫地反杀亲母,二人双双坠下悬崖。那一年,他十五岁。”十五岁……萧明月忆起初见时他年少的模样。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那时胡桃源被毁,双亲皆亡,萧明月被阿兄所弃逃到北边的杏花树下,便是在那里,她遇见了同样伤痕累累的阿尔赫烈。她竟不知那时的他,亦是绝望悲怆。她问:“苍兰是否如愿以偿?”她问的是苍兰是否归家,而不是宁月身死异乡。阿尔赫烈凝视于她,她也并未相信苍玄杀了亲母。“田园优游,如愿以偿。”萧明月抬手将黑子落在天元。“好个金蝉脱壳之计,渺渺棋高一筹,为夫输得心甘情愿。”阿尔赫烈笑着推枰认负,拢起衣袖,“胜负已分,你想问什么,问吧。”萧明月将手中的棋子放在棋盘上,她说:“夫君袖中藏有五枚白子,若真下到最后,这局本该是白棋屠龙胜七目半。此局我横冲直撞,咄咄逼人,而你看似松散实则环环相扣,用诱饵引敌人入局,不过,既是夫君掌控全局,也算是我险胜,终究还是我赢了。”“果然什么都骗不得你的眼睛,可有三问?”“三问已问。”阿尔赫烈顿默,随即轻声一笑。她是该赢的。这场看似波涛汹涌之战,却也是无声之局。“今日听了一段甚是难过的故事,苍兰最终寻得静谧之处本该算得圆满,可我不知苍玄背负杀母恶名,孤身只影的结局算不算得圆满。”“此人命中无缘,不得所爱,我以为他与生母长辞永绝,便是圆满的结局。”与血缘至亲也这般绝情,萧明月不禁想起阿尔赫烈教训云寒的那日,他警告乌日恒的话,他说:“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休想折我。”他绝不让任何人乱心,可若乱了心呢,是不是更为痛苦?“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不得所爱?”萧明月伸手拂开棋盘,漏出阿尔赫烈走下的棋路,“世人总视死地为弃子,我却见困龙抬头。”烛火熠熠犹如她的目光。这句话落回阿尔赫烈的心中。萧明月端坐着,静夜更深。“即便他心有隐晦,不与人道,我亦会选择与他同行。若苍玄有知,我想告诉他,别惧乱心者,但行汝愿,莫顾人言。”“你如此,看他?”阿尔赫烈有些失神。萧明月凝视于他,仿佛能看到他年少时的不堪负重与断肠之痛。“旁人如何与我无关,我只瞧你,阿烈,吾心匪石,山盟不改,这世间没有什么会困住我们,若落子成劫争,便掀了这楸枰。”:()明月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