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园的人前夜虽闹得比平常晚了些,但好歹不像其他人家守岁至天明。
晨起,卢宽便去看孟珂,见她也照常起了,便催着快快梳洗,好瞧热闹去。
绥陵有过年放生的习俗,据传是先秦时起,保留至今的。年前,那诸多城中善人,便会赎买些野生的鸟雀禽兽虫鱼,待到初一日,去香火极盛的即是庵放生。
卢宽兴奋地道:“这正月初一的放生法会,说是一年里的头一个大热闹,据说那庵堂风水绝佳,风光独好,法会又蔚为壮观,正当去一观。”
听见没声音,他一看孟珂,虽已坐在了妆台前,却仍闭着眼,恍如梦游。
回雪笑道:“公子还不知道吗,咱们小姐每日起身,必要一碗酽茶下肚,才好慢慢醒神呢。你这会儿说话,不是瞎耽误自己功夫吗。”
五儿端茶进来,卢宽从她手中接过茶来,递给孟珂。
“你这回……来绥陵也那么多日子了,可去游过几处?”
酽茶下肚,半晌,孟珂才懒懒地睁了眼,含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凑那热闹。人一多,远远看着都烦,还别说上去凑了。”
“你就当带我去看看。咱们就坐船上远远地看看都好,也不去跟人挤。大过年的,也成日窝在园子里?怎么也要四处走走,沾沾烟火气不是。你再这么离群索居,遗世独立下去,哪天直接就得道飞升了……”
说着,他自己也觉得这意喻不太好,分明有几分真在内,忙住了口。
他在妆台边坐下,就着孟珂的杯子也倒了杯茶喝,转而道,“大夫说了,你平日需多出去走走,少闷在屋子里。多动少思,多饮多食,才是养生之道。我在,你就是这个样子。我要不在,你无事只怕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好好好,去去去。”
孟珂睨了他一眼,故意扯了扯耳朵,笑道,“我说,我的二哥哥,你这才几岁呀,怎么就落了这唠叨的毛病。这以后上了年纪,还怎么得了!”
说着,转头问青汝,“你家公子在外头,也这样话多嘴碎吗?”
青汝忍笑道:“小姐还不知道吗,公子在外,那是冷面傲娇一个。”
这一屋子人,谁不知道二公子是眼高于顶,谁也不入法眼的,偏在小姐面前,那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吃瘪也甘之如饴。
众人不由都扭过脸去,偷笑起来。
不管怎样,孟珂总算是被卢宽给拉上了船。
周冶是客,自然也邀着同去——夜深风寒,孟珂也让人收拾了厢房,留他住下了。
一路上,两个男人说些世家子弟近况,京中官场闲话。孟珂正好得闲,独自倚在舷窗上,看着湖上烟波。
晨雾渐渐散尽,日头越来越高,即是庵所在的半岛慢慢映入眼帘,越来越大。
那庵堂的位置果然极好,落于小山之上,背山面湖,几重山门自湖堤而起,长阶之上,已经布满了前来进香拜佛的善男信女。
就在那摩肩接踵的红男绿女中,一行黄衣女尼逆着人流,拾阶而下,正是主持放生法会的。
洗墨讨喜卖乖道:“赶早不如赶巧,公子小姐们都是好运之人。”
“咱们先别靠岸了,就在湖上看,视野好,”卢宽指着一处湖面,吩咐熹园的船往湖边的放生碑靠,又看着孟珂道,“还不用跟人去挤。”
“是呢!咱们离远点儿好。”洗墨道,“我听说,这法会的人太多,每年都有人受伤。有看热闹的时候,忘形没看脚下,从长阶上踏空滚下去的;也有在湖边被挤下湖的……平日倒也罢了,这年初一的,但凡有个意外,总是晦气,只怕一年都不安生。”
听他这么一说,几人不由都放眼望去,法会即将开始,人潮都往长阶和湖堤涌动,倒真是容易出事。
熹园的船在放生碑不远处泊下了,法会正好横陈于前,一览无余。附近的船只也纷纷聚了过来,泊在左近。
洗墨道,“也有人说,该换个敞阔的地方办这法会,免得年年都要伤人,甚至伤了人命。这前任县令撤职前本是要下令禁止,索性不办的,说是免得这放生倒成了杀生……”
周冶笑道:“要是怕出事就不办,那这镜月湖也该盖个盖子——这一年到头,不得溺死多少条命?有这放生法会,农人猎户年前抓鸟捕兽,还能赚笔银子过年关。这一日的热闹,吸引商贩来做做小生意,也能赚些碎银子。买卖双方,各得其所。官府是该派人来,防止意外;却不该因噎废食,图省事,便一刀切了事。”
“周大人这话算是个有担当的,只是,其他人却不肯费事,做这成了无功,反可能有过的事。”
孟珂又道,“不过,要说放生反成杀生,也有这么回事。听说,这几年卖的年兽越发多了。但绥陵这样的小地方,有那闲钱赎买放生的人总不过那么些。那些人卖不掉,总不能带回去费粮养着,最后少不得折价脱手。”
“故而,这绥陵倒有了个奇景——逢年过节,鸡鸭鱼肉菜蔬见风涨价,倒是野味反比平时买来吃要划算些,也渐渐形成了逢过年吃野味的习俗。平白添了许多杀孽是其一,原本入冬就禁渔猎的,因此放了手,春日前这么一大肆捉捕,长此以往,只怕鸟兽都要吃尽了。”
周冶不由一动,说道:“小姐这话倒是有理。如此说来,倒是该管管了。”
这时,尼众诵经的声音随风送进舟中。
“王者仁泽及于草木昆虫,使一物必遂其生,而不为私惠也。惟天地生万物,所以资于人,然代天而治物者常为之节,使其足用而取之不过,故物得遂其生而不夭……”(——唐《放生池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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