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深处那沉沉的阴翳。吕氏斜倚在铺着厚厚软垫的矮榻上。她的腿,依旧无法自如行走。伤处的隐痛如同跗骨之蛆,时时提醒她那段黑暗过往的代价。然而,她的眼神却与这病体形成了刺眼的反差。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或惊惶,取而代之的是冰冷。侍女轻手轻脚地端着汤药进来,“娘娘,该用药了。”吕氏眼睫未抬,只微微抬了下手,任由侍女将温热的药汁喂到她唇边。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她缓缓咽下,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这点苦,比起心头那日夜灼烧的毒火,算得了什么?汤药能治腿伤,却浇不熄她心中那越燃越旺的恨惧之火。太医周子良垂手立在一旁,待她用完药,才小心翼翼上前诊脉。手指搭在吕氏纤细的手腕上片刻。周太医收回手,面色恭敬,“娘娘脉象虽仍有涩滞,但比前些时日已平和许多。腿伤只需按时用药,安心静养,假以时日,当能恢复如常。”“如常?”吕氏终于开口,听得周子良心头一跳,“本宫这跛了的腿,还能如常?”周子良背上渗出冷汗,连忙躬身,“微臣失言!然…然娘娘性命无虞,已是天佑。至于腿脚,日后或能……行走无碍。”他不敢把话说满。吕氏扯了扯嘴角,“本宫明白。活着,就是最大的‘天佑’了,对吗?周太医。”“娘娘福泽深厚。”周太医只敢含糊应道。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吕氏的目光越过低眉顺眼的周子良,投向殿外那片黑暗中。那里盘踞着一个名字,一个让她寝食难安、骨鲠在喉的名字——马淳。他救了自己的命。也毁掉了自己的健康,更亲手将自己推下神坛。若非自己尚有太子妃的身份,尚有允炆……她简直不敢想象下场。这份救命之恩,对她而言,只有蚀骨的痛恨。恩?在这深宫之内,恩情是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成为一种枷锁,一种提醒。提醒她那段狼狈不堪、尊严尽丧的时刻。提醒她是如何在那医馆的地上,如一条濒死的狗般挣扎求饶。这耻辱,深入骨髓!远胜过那腿伤带来的痛苦!更可怕的是后患。马淳的眼睛太利,心思也太透。他那一身诡谲莫测的医术,仿佛能看穿皮囊,直透人心。吕氏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马淳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自己背地里做过的那些事……那些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阴私勾当……那些经年累月深埋、连贴身侍女都未曾察觉的秘密……能瞒过宫里的御医,能瞒过太子。甚至……或许也曾瞒得过皇后。但在这个能断人绝症、辨无形之毒、破世间污秽之惧的神医面前呢?一个能察觉到胎盘腐毒、洞察矿脉恶气、截指救命的人。一个连人心最深处的恐惧都能强行撕开直视的人。还有什么是能瞒过他的?吕氏骤然睁开眼。不行!绝对不行!马淳一日不除,自己便永无宁日!只要他活着,并且凭着他那鬼斧神工的医术走近太子,走近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他早晚会看到不该看的!会察觉到不该察觉的!到那时……等待自己和允炆的,将是万劫不复!不仅仅是自己失宠失势。允炆,自己唯一的指望,将永远失去那个位置!而且,吕氏心头猛地一紧。他是马皇后的亲弟弟!是当之无愧的国舅!尽管他远在江宁县做个村野大夫。但血脉的天然亲近是无法斩断的。若他某日受召入京,受太子倚重。以太子仁厚的性子,势必会对这位能起死回生的小舅舅倍加亲近信赖。那时候,谁还记得她这位不得宠的太子妃?谁还会在意允炆?那堵名为“名分”的墙,在这等天然的亲近前,将会脆弱得如同薄纸!她的允炆,永远不可能靠近那真正触手可及的至高点。只要马淳还活着,站在太子身边。“母妃?”一声带着关切的稚嫩童音在殿门口响起。是朱允炆。他迈着小步走进来。看到母亲沉思的模样,允炆脸上露出亲近的笑意。他快步上前,“母妃好些了么?”吕氏看到儿子,凌厉的光芒瞬间柔和下去。伸手轻轻拂开儿子额前一缕乱发。“母妃好多了。允炆今日课业可完成了?”声音温柔得判若两人。“都完成了。先生今日还夸赞了我。”朱允炆小脸上带着一丝骄傲。“我儿聪慧。”吕氏笑着点头。朱允炆并未察觉母亲眼底深处潜藏的沉重。他依偎在母亲身边,小手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系着的一块玉佩。,!那是太子赏赐,由上好蓝田玉雕琢的祥云佩。触手温润,似乎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朱允炆的声音带着纯粹的欢喜,“前几日听父王身边的宫人说起,江宁那位神医马大夫,可是救了不少人的命,连皇祖母都赞誉有加呢!”孩童的言语无心,只是单纯地将听来的话复述。“还说……”朱允炆仰起脸,眼神亮晶晶,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崇敬,“马大夫就像天上派下来的星君!能赶走所有病痛!父王也说了,以后若有疑难杂症,定要请这位神医来看一看!”“嗡——”吕氏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心如坠冰窟!连允炆都听到了!太子已在谈论他!已经在为将来的倚重铺垫!恐惧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脏!不行!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行动!必须赶在他真正进入东宫视线之前!将他彻底扼杀在江宁!她脸上却维持着温婉的笑容。甚至还带着一丝好奇。“哦?你父王也如此推崇那位神医?”朱允炆用力点头。“嗯!父王说,能有这等本事的,都是难得的国士!”吕氏强忍着心头的惊涛骇浪。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顶,“既是难得的国士,那确实难得。”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一直垂首侍立、恨不得自己隐形的周太医周子良。“周太医。”“微臣在。”周子良心头猛颤,连忙躬身。“说起来,本宫这腿伤,多亏了江宁传回的那几味珍药调理,才得以稳住。”吕氏的声音温和如初,“本宫有心。欲备一份厚礼,着人送往江宁,聊表谢意。你熟知药理,替本宫看看……”“除了寻常的金银绫罗,是不是再添几味宫中特制的‘温养益气’的秘药?如此方显东宫体恤之情。”周子良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温养益气?宫中秘药?给谁?给那位远在江宁的马大夫?他抬头看向吕氏。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谢意,只有冰冷刺骨的杀机!她轻轻开口,“周太医,此事就由你去办吧,务必稳妥。”周子良的身体狠狠一颤,“微……臣……遵……命。”……:()我在大明开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