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载盈眸光微暗,冷笑道:“父帝好手段。用一个死人,教儿子明白弱肉强食的道理。”
“军营腌臜事,难道是朕乐见其成、能一手掩盖的?”徐绛霄声音平稳,却带着威仪,“见君不跪,成何体统?”
“您虽遮不住天下眼,却能捂住儿臣的。”徐载盈挺直脊背,目光锐利如刀,“儿臣以为,父亲您,很乐意如此。”
徐绛霄从抽屉里拿出一卷密档,阿林,原名张满仓,隶籍御林军,冷声道:“他是御林军校尉,本该在战场上死得其所。以其命换子嗣袭爵,已是君恩。”
徐载盈上前一步,踩在他的影子上,轮廓隐在昏暗的光线中,语气无甚波澜:“你亏欠太多。”
徐绛霄冷眼看来,“是欠你母亲善终,还是欠你一个父亲?”
王絮悄然上前,指尖触到徐载盈冰凉的手腕,轻声劝他先出去,目光却直抵御座上的男人。
徐绛霄正与她四目相对。
王絮的影子被烛火拉长,整个人有些安静,耐心地等他开口。
二人的沉默像是一副水墨画,只看谁率先落笔。
徐绛霄垂眸凝她许久。
他捡到她时,她尚是白纸一样的孩子,他拨开堆积在她襁褓上的积雪,她奄奄一息,浑身青紫。
像是一团即将熄灭的余烬。
这样无垢无争的小生命,没有半分威胁,偏在他拂开积雪时,有些倔强地啼哭起来。
他虽非初为人父,却独对她倾注了半生心血。
十年教养。
程又青教她执笔习字,从横竖撇捺到帝王之道,徐绛霄带她策马城郊,从辨认五谷到俯瞰山河。
她从举止到神韵,无一不烙印着他与故人的影子。
比起血脉相连的亲子,她更像是他用半生心血雕琢的玉器,是他情感的出口。
“你过来。”他惯常生冷的口气难得软了下来,却见她将一枚桂叶轻放御案。徐绛霄指尖微动,又开口:“有话但说无妨。”
“我心中常有一幕旧年光景。”她垂眸,声音轻柔却清晰,“叫我时时愧疚不安。”
秋雨潇潇,一夜风起,满枝桂花落人衣。
“那时母亲待我素来冷淡,动辄打骂。倒是父亲,常牵着我的手,去一处庭院扫落桂。桂树的主人总陪我玩,扶我学步,或是将我抱在膝头,讲些天涯海角的故事。”
徐绛霄眉头微蹙,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为何愧疚?”
“我不想下雨,可怜掉下的桂花。”王絮顿了顿,语速缓下来:“可父亲却盼着雨别停,他说,说孩子吵闹些好,留我在那儿,正好扰扰那位大人清净。”
“这话绝非出自他口。”徐绛霄微微一笑,语气笃定。
“桂花香中没有伤心事,可如今站在树下,那些往事却如潮水时远时近,有时近在咫尺,有时远在天涯,与我隔着一层……”
“隔了什么?”徐绛霄的指节叩在御案上,
王絮不假思索地回答:“时间。”
徐绛霄微怔,半天才看她。她站在光影里,影子与他交叠,平静的诉说的模样叫他有些失笑。
王絮道:“我如今想明白,时间不过叫它成了一场越追忆,便愈发模糊、愈发遥远的梦罢了。”
“你要说什么?”徐绛霄叹了一口气。
王絮知道,时机已到,她抬眼直视着他,“陛下常说爱民如子,按理全天下应都是陛下的子民,而非仰人鼻息的臣民。”
“陛下纵容南境战事,放任士族兼并。世人皆言君舟民水,如今方知,帝王之爱如流水,覆手即去。”
“一念,可让流民揭竿,一念,流民叩首。”
徐绛霄站起身,对上她的眼睛,十分耐心地道:“你自小在我膝前长大,怎会不懂我对你的心?”
“帝王之道,不过权衡之术。”
“饥荒则反,饱食则乱,让子民在饥寒中求生,才会永远仰人鼻息,求人施舍。”
“只有尝尽苦楚,才知畏惧、敬畏,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