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绛霄指节叩响御案,“活着,已是帝王的恩典。”
他看她,数年的漂泊叫她清减了几分,低眉敛目之间只有顺从,少年意气早已不再——这一路走来,她又尝了多少苦楚?
王絮道:“陛下,做您的子民,苦里尝出甜,又在甜里看见苦,我的一生,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徐绛霄心下起伏,“我与程又青的确愧对你。”
王絮道:“还有阿莺,还有林皇后,还有这天下,一万个,瞻仰陛下影子的子民。”
渐渐地,日影西斜,徐绛霄脸上的情绪隐约可辨,“十年前,我和你一样,踩在影子里,可谁愿意一生见不得光。”
权力的传承如同诅咒,每个继承者都要踩过前人的影子。
屋外,银河横斜如练,照不透殿内深浓暗影。
他退身半步,斜长投影落压在王絮肩头,落下一片浓重的阴雨残月。
他道:“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父亡则母安,子强则父危。在他予夺之间,父子踩上相同轨迹。
“如今,世事转眼改变,过往人物俱已灰飞烟灭。”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日暮宴阑,烛灭杯倾,男女杂坐间杯盘狼藉。有人撞倒了酒盏,打在主座的一位青年上。
徐绛霄仓皇赔罪,青年只淡淡说了句不妨。
徐绛霄:“在下失手,惊了公子清兴。”
青年端坐在露重风浓处,安静地垂下眸。眼神清冷,皮肤偏薄,一身云青山色。
眼睑细薄有水珠淌下,沾了这分欲说还休的月光,如鸣蝉饮露而不食。
徐绛霄记得,世人如何形容这位神都公子,性孤洁,恶与俗吏伍。
“公子眼辨浊清,满庭衣冠中独照见某的来意。”
“是陛下?”程又青停了一下。
徐绛霄知道,他在说,奉的谁的命。
“非为陛下,亦非权臣。”
徐绛霄膝头未动,微微一笑道:“为我心之所向。”
“既已坦诚,某便直说了。”
“谢安问子侄,欲子弟优秀为何?谢玄答,芝兰玉树,生于阶庭。”
程又青道:“叫我程家子弟生于华堂阶下,受世人称赏,你不是第一个向我许诺的人。”
徐绛霄摇头,“程氏子弟荣华万千,并非公子所求,公子求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野芳虽寂,自引鹤来,这是您在城南废园题的字,别人问起,您说‘桂树生而有香,不为折枝者芳’,玉树若肯屈尊,在下愿扫阶十年。”
青年道:“十年,与我何用?”
“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大皇兄前年守边关,带着三千骑兵劫了匈奴粮草,二皇兄在江南治水……”
“唯有我,什么也不是,微不足道。”
“可正是这份微不足道,才正和公子的意思。”
“在下非芝兰玉树,只是山间无名小草。诸位皇子夺嫡,都容不下半席之地。”
程又青种桂十年,等的不正是这样一个人?
“我的心,叫我近前来。”
“它早已告诉我,公子属意的原是我。”
桂影摇碎一庭月光。
青年问:“十年,太短了,叫人将千红万紫看遍,认清它不过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