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洵闭着眸,后枕在椅背的软垫上,乌发四散,雪一样的脖颈上依旧带着未褪的青淤,他静默着,试图将脑中千丝万缕的细线串到一起。
冯虎基本算得上是家生奴才,他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自己也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他为人耿直、脑子愚笨,身世清白,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下人区度过的。旁人或许不太喜欢他,但绝对信任他。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生出恨意,甚至不惜豁出性命来杀他。但同样,像他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被人盯上,被蛊惑、被诱导,从而成为一枚被人操控的棋子。
冯虎是个人。
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只是枚棋。
柳元洵耳边又回响起冯氏夫妇的哭声,时远时近,凄厉无比。虚幻的哭声仿佛尖锐的利器,刮擦着他的耳膜,叫他疲惫不已。
他不喜欢有人近身侍候,其实是有缘由的。
出生皇家,免不了会被卷入各种纷争之中,他又不是个严以律下的性子,管不住被利诱威逼的人心。有些人做了别人的眼睛,有些人做了别人的刀,这些人死得死,贬得贬,他身边的人也因此换了一批又一批。午巴聆⑥似衣舞菱五
后来,他便肃清了旁人,只留了凌氏两兄妹。
如今,皇兄已然登基,父皇也已驾崩,他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子,什么人会想要他的命呢?
答案很明显。
除了那张琴谱和那幅画,他手里再没有能威胁到旁人的东西了。
如今,尚方宝剑已然到手,他手中还握有一道御令,无论这潭水有多深,他都要去蹚一蹚这浑水。
……
顾莲沼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他走得不快,雪却下得很急。等他走到管家住处时,身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提人,审讯,搜查冯虎的住处……
一系列事情进行得尽然有序,他也成功摸出了那女子的些许痕迹,可他的心却是乱的。
从他听到屋内瓷器坠地的声响,到回身折返,按下袖口的弩箭,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却叫他久久无法回神。
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受。他精于算计的脑子第一次出现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身手在那一刻却迟缓得令他恐惧。
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仿佛赤身裸I体被抛入了寒冷刺骨的深海,全身顷刻间冷透。
直到他抱紧柳元洵,将头埋在他肩上,眼泪不自觉涌出来的瞬间,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来叫做恐惧。
在他这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见过太多人恐惧的模样。可当这种感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原来恐惧竟是这么个滋味。
怪不得诏狱里的那些人,会因为恐惧而失禁,会因为恐惧而抛弃尊严,原来恐惧真的能瞬间击溃一个人的神智,叫他甘愿就此屈服。
瞬间的情绪激得他涌出热泪,可随之而来的神智却又提醒着他,他若是屈服,诏狱里那些丑态百出的人,便是他的下场。
他走在回禀柳元洵的路上,任由风雪浸透自己的身体。刀剐似的痛意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痛快,彻骨的寒意也让他的神志愈发清醒。
快到书房时,他抬头望了望天,才发现忙活那么久,竟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天上的月亮宛如一柄弯弯的弯刀,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清冷的光辉洒向人间。看似温柔,触手却满是冰凉。
顾莲沼仰头伫立,不禁恍惚了一瞬。
他忽然觉得,柳元洵就如同这天上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遥不可及。
偶尔从水中瞧见他的倒影,会让人误以为月亮也能被轻易捧在手心。
可水波一晃,月亮就远去了。
“吱呀”一声轻响,凌亭推开书房的门,裹着白色大麾的柳元洵脚步轻缓地迈过了门槛。
顾莲沼还在仰头望着天空,直到柳元洵唤他的名字,他才愣愣地转过头来。
一傍晚的时间,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伴随着轻微的“咯吱”声,柳元洵踩着积雪走来,停在了他的身旁。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地上的月亮却轻轻勾起唇角,恬静的眼神好似盛着一捧月光。
柳元洵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积雪,像是好奇,又像是责怪,“怎么落了这么多雪?不冷吗?”
顾莲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抱住他。
这一次,不是为了气凌亭,也不是为了满足心底脏兮兮的欲望。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与雪色美得叫人窒息,所以他也剐去了一身狼藉,只想像拥抱一捧纯净的雪那般,轻柔地抱住柳元洵,再亲昵地蹭一蹭他。
可最终,他还是将这份冲动压了下去,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