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清热益补的药下肚,柳元洵身上的烧热就慢慢褪去了,可即便褪了热,人还是直到月上中天才醒来。
“怎么了这是……”柳元洵瞧着双眼红肿的凌晴,声音疲弱,脸上的笑容却很温和,“一睁眼就看到两颗大杏子,我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秋天,睁眼就看到秋杏了呢。”
凌晴“扑哧”一声笑了,刚笑罢,又扁着嘴要哭,柳元洵只能转移话题:“凌亭和顾九呢?”
“我哥在替您熬药,顾……顾大人在后院练武。”说完,凌晴就趴到柳元洵床边,软声央求道:“主子,你叫我哥继续呆在房里吧,也好时刻注意您的病情。”
柳元洵笑了笑,“这不合规矩。若叫旁人知道,凌亭的名声也会受损。”
谁家主子和妾室睡一屋,还要叫个侍卫守在房里呢?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冒出多少揣测。
“可是……”
话未说完,凌亭就端着药进来了。见柳元洵醒了,他目露惊喜,脚步快了两分。
喂完了药,他扫开下摆跪在了地上,迎着柳元洵惊讶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当日您高热昏迷,我一时气急,对顾大人动了手,是我鲁莽,我愿意受罚……”
他这一说,柳元洵终于想起自己浑浑噩噩时,也隐约听见了凌晴的指责。
“起来吧,”柳元洵抬了抬手,叹气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可这病来得急,连我也没有预料,倒也不能怪他。”
“哼,”凌晴撅嘴,“您就知道帮他说话!他可一点都不会顾及您呢!”
柳元洵失笑,“这可不是帮他说话。他受我牵连,失了名节与职位,我理应做些弥补;可他不欠我什么,不相欠便是不相干,没道理要求一个不相干的人如你们一般照顾我。”
他所做一切都只求问心无愧,并不是为了换取顾莲沼的感激与回报。他二人若是能因此结个善缘,以朋友相称,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没什么所谓。
凌晴小声嘀咕道:“可我就是觉得您受委屈了。”
“因为你向着我呀。”柳元洵不由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因为心有偏向,所以预设了立场,可刨除私心去看,顾九只是一直在以普通人的态度和我相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凌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即便她心气仍旧不顺,可柳元洵云淡风轻的态度,却也叫她心里的不平之气淡去了。
凌亭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刻,他说不出自己对顾莲沼究竟是羡慕多些,还是怜悯多些。
凌晴还没开情窍,看人看事都停留在表面的“顾莲沼待王爷好不好”,更深一层的便想不到了。可他年纪稍长,心思也不纯,看到的就不止这一面了。
顾莲沼是什么人,那是北镇抚司最年轻的镇抚使,查过的案子没有数百也有八十。小小年纪就手腕了得,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十岁就算计了德高望重的顾明远,后又借势攀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刘讯。此等心计,非一般人可比拟。
像他这样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若是有心算计王爷,即便拿出对待顾明远、刘讯等人的三分虚情,也能将面子上的情谊做得漂漂亮亮的。
可他没有。他非但不去巴结,还刻意疏远,总是冷脸,同睡一张床却连王爷的正脸也不瞧。
他若是个蠢人,倒可以说他仗着王爷和善故意拿乔,可这人若是顾莲沼,那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要么他心机深沉,知道王爷厌恶虚情假意,所以刻意保持距离,想慢慢筹谋。要么……
凌亭垂下眼眸,不愿细想。
他只觉得,顾莲沼若一辈子都狼心狗肺不开窍,倒也挺好的。怕就怕他没见过几个好人,遇到王爷这样处处替他着想的人,一时把持不住,陷了进去。
可陷进去之后呢……
对王爷来说,顾莲沼和路边的饿犬有什么不同呢?王爷心善,且手有余粮,见到饥肠辘辘的野狗就随手喂它两个包子,野狗感激不尽,蹦蹦跳跳地绕在他周围摇尾巴,恨不能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他看。
可它全部的真心,对王爷来说不过是徒添负累的东西罢了。
他随侍王爷多年,对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其他人付出三分,总想讨七分惠利,可王爷不是,他是个看见旁人过得好,自己也会开心的人。
他待人好,就像人养花,花开得好,养花的人便开心了,至于这花值不值钱、有没有用,他都不在意。更不会因为在某一株花上费了点心思,就爱上那朵花。
下位者有无数个理由爱上上位者,可上位者又凭什么躬身低头呢?你没有的,他有;你有的,他不在意;非要强求,那叫献丑。
顾莲沼之于柳元洵。
他之于柳元洵。
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他能想明白,也甘心接受,所以从不奢望,也不逾距,只远远守着王爷,做自己份内的事。
但顾莲沼能吗?他不愿看到顾莲沼动心,非是因为妒忌,而是不想让王爷陷入不可控的危机里。
王爷那性子,不起贪念,便是善缘;起了贪念,难免因求不得而生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