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里,他听过许多人的哭声,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却一声也没哭,甚至连话也不说。
沉默,沉默,顾莲沼总是沉默。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只能用沉默强忍;又像是伤心到了尽头,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对他,柳元洵总是愧疚的。
起初亏欠,是因为赐婚逼嫁。
后来亏欠,是因为心里有情。
他太虚弱了,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久,才轻轻掀开了眼皮,但短短一瞬后,便又无力地闭上了。
可这一幕没有躲过顾莲沼的视线。
这样的幻觉出现了太多次,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顾莲沼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盆,盆边搭着洁白的帕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知道隔着轻缓的蒸气凝望那形容枯槁的人。
这二十多天里,他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柳元洵醒过来”的幻觉。一开始,他还会叫他的名字,渴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回应,可到了后来,他叫出“阿洵”两个字,惊醒的只有自己。
次数多了,他就不说话了,到后来,他甚至厌恶起这样的幻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心脏被抛上抛下的感觉,太痛苦了,就像拼命拉扯一根本就绷到极限的弦,谁也不知道下一瞬会不会断。
顾莲沼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盆里的水都凉透了,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转身去室外换新热的水。
可这一次,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脸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整个人瘦到脱相,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眸依旧漂亮得惊人,尽管虚弱而朦胧,可仅仅是一点萤火般细微的眸光,就彻底点亮了顾莲沼的世界。
“哐啷”一声,水盆坠地。
如此巨大的声响,也没惊碎这一场梦。
顾莲沼心脏急速跳动,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两眼发黑,几乎站不稳,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榻边冲,但没走两步就跪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
早在顾莲沼转头的那一瞬,柳元洵就落了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了呢……
他怔怔望着那个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挪过来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让他在睁眼都费力的情况下,抬手落在顾莲沼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眼泪像是流不尽,瞬间便濡湿了枕畔,柳元洵唇瓣哆嗦,迟迟发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憔悴不已的顾莲沼。
昏了这么久的人是他,可死了千百遍的人却像是顾莲沼。
顾莲沼全身都在痉挛,身体沉得直往下坠,只能凭借扭曲的手指勉力扒住床沿,急切又渴盼地望着柳元洵。
二十多天里,除了偶尔在幻觉里叫一叫柳元洵的名字,他基本没说过话,到了现在,他喉结滚动,迫切想要发声,可越急越乱,胸腔憋得快要炸了,也只能挤出个破碎的音节:“啊……”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急切,却像是被困在床沿的野兽般,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只胡乱抓挠着床沿的褥子,舌头像被割了一样,不住地“啊啊”出声。
柳元洵心口一窒,眼泪更加汹涌。
他很想摸摸顾莲沼的头发,或者跟他说句话。但他虚弱得厉害,方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到了此时,除了看着顾莲沼的脸流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窄窄一道床沿,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像是天堑般无法逾越。一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侧,不住地抓挠着褥子发出嘶哑的低喊;另一人望着他的脸,心如刀割,却只剩流泪的力气。
……
柳元洵不记得顾莲沼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他只知道,待他能说话的时候,顾莲沼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胸前的单衣。
“阿峤……”他嗓音嘶哑,掌心轻轻抚过顾莲沼的发丝,粗硬的手感擦过他掌心的肌肤,带起细微的痒,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顾莲沼没有抬头,仍伏在他胸前无声流泪。过去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压抑到极点的低语:“我恨你……”
柳元洵触碰着他的发丝,声音又哑又轻,“我知道。”
“我恨你。”顾莲沼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情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恨你。”
起初,他怕柳元洵病死;后来,他恐惧自己的死亡;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最令他恐惧的,从来都是柳元洵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