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血太虚,睡觉极沉,多大的动静都弄不醒他。
可偏偏那日,他醒来了。
那年,他十岁。
随着一道惊雷劈下,天空亮如白昼,他睁眼瞬间,便看到了江玉娘惨白狰狞的面孔,她双臂纤弱,两手合握一柄匕首,正高高举起,使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刺来。
他被吓破了胆,动也不会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玉娘的匕首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闪过,一名侍卫挥舞着长刀,裹挟着无尽的力量,自江玉娘身后劈了过来。
时间紧迫,侍卫根本来不及调整刀势,他深知这一击关乎柳元洵的生死,所以抽刀那一刻便抱了必杀的决心。
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将江玉娘从右肩斜劈至左腰。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江玉娘的身体一分为二,半截身子重重地摔落在地,另半截则面朝下栽倒,正好砸在了柳元洵的被子上。
他缩在被子里,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入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鼻尖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只觉得床越来越湿,越来越湿,他空白一片的脑袋隐约传出来个念头:他是不是失禁了?
可随后,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便告诉他,他身下的都是血。
他无法想象,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浸透了一床被子不够,还渗进了他身下的床褥,飞溅了数米高,整个屋子都被鲜血溅染。
他的世界血红一片,当他被人裹在被褥里抱走的时候,牙关还在不住地打颤。
后来,他就被人放进了热水里。浸透被褥的血又沾染到他身上,热水换了两遍,洗出来的水依旧带着淡淡的粉色。
江玉娘活着的时候,喂他喝自己的奶。她死了的时候,又给了他全身的血。
这来自她身体里的两样东西,前者喂养了他,后者淹没了他,叫他此生都畏惧着黑暗,畏惧着鲜血。
江玉娘当场毙命。
所以直到现在,柳元洵也没摸清她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总有人为了要他的命而丧命。
除了江玉娘,还有那些伺候他梳洗的婢女、为他试饭菜是否有毒的小太监,以及今日刚刚丧命的冯虎……
梦里,柳元洵又回到了那张充满血腥的床上。他浑身濡湿粘腻,鼻尖全是腥臭的铁锈味,江玉娘的半截身体隔着薄薄的夏被压在他身上,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他,那般温柔的眼睛竟也能瞪裂出如此骇人的神情。
渐渐地,他身下的床仿佛变成了一个万人坑,数不清的枯骨如汹涌的浪潮般翻滚。那些干枯的手掌上长着黑青色的指甲,它们挣扎着、抓挠着,似是要将他带到地狱里去。
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害的你们……
他想逃,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到处都是血……他无处可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无数骷髅手拖回尸坑,再被铺天盖地的血液彻底淹没。
恶人在地狱里逍遥,好人却要在自己的道德枷锁里哭嚎。
柳元洵呼吸急促,额上冷汗直冒,唇瓣也开始哆嗦……
顾莲沼皱起眉,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香炉里袅袅燃起的欢情香。还没等他看出什么端倪,柳元洵的呼吸便越来越急促,急促到了很不正常的地步。
顾莲沼脸色微变,抬手拉好柳元洵的衣服,迅速翻身下床,准备去叫太医。
可他刚走了半步,床上的柳元洵忽然睁开了眼睛。
“阿峤……”柳元洵颤着嗓子叫他,“不,不要走……留下陪我。”
简单几个字就让顾莲沼浑身的骨头都软成了水,他立刻回身上榻,掀开被子,将柳元洵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走,不走,就在这里陪你。”顾莲沼轻声哄着,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那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耻。
柳元洵浑身冷汗淋漓,瞳孔涣散,显然还深陷在噩梦中无法自拔,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顾莲沼抱着他,哄着他,心里也在想着他。
他忽然觉得,若是柳元洵用与方才一样的语调求他,那他一定愿意救他。
没有犹豫,不问利益。
他要他救,他便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