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查到二百下,鞭声停了,卫士也不再出声,辛应乾像是从冬眠中醒来,看狄迈将鞭子一扔,赤红着双眼挥一挥手,说了什么,群臣如蒙大赦,又像是死而复生,匆匆忙忙四散离开。
临走之前,辛应乾回头瞧去一眼,但见狄迈负着双手,转回身去,背对着众人,微微仰起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之后狄迈给自己的生母加尊号、进位为摄政王、扩充人马、把贺鲁苍的党羽杀的杀贬的贬、在朝中换上自己的人,相比之下,就都是寻常之事了。
辛应乾回去后连做了三天噩梦,第四天不做了,因为任命下来,他居然得了重用。
看来他稗贩的雍国情报深得狄迈青眼,高兴之余,不免又有些惶恐,担心自己才不配位,等有朝一日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完了,到时不知还有什么作用。
幸好他为人用心,对雍国的人事、军事都有了解,又熟读史书,对历代得失都有见解。
狄迈不但没有厌倦了他,反而对他愈发高看,把他留在身边,时常咨问,他平步青云,隐隐已有直追韦长宜的意思。
他感到狄迈虽然在雍国做过几年质子,却没读过多少书,许多他以为耳熟能详的典故,提起时才发觉狄迈并不知道,于是有意无意地格外卖弄,以显自己之能。
大概是狄迈真被他唬住,居然让他每三天给自己讲一篇通鉴,除非事务极多,不然雷打不动。听他讲时,全无半点倨傲之色,神情专注,极少打断,偶尔插言,也往往一语切中肯綮。
辛应乾先前见狄迈掘坟鞭尸,甚至怀疑过他有失心疯,想着要不要逃回雍国,可时日一长,才发现他英睿过人,堪为一代雄主,足堪托付;而且从那之后,狄迈也没再有什么惊人之举,反而处事公平,积极整顿吏治,甚至还在夏国境内创立乡学、鼓励读书,推行科考,为千秋万代之计。
如此之人,怎么可能局限于塞北一隅之地?
辛应乾心神激荡,从那以后,便决心对狄迈死心塌地。
他在雍国不算得志,来到这边,却被引为股肱之臣,如此知遇之恩,自不必言;况且依他看来,相比于雍帝,狄迈实在强过百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只是摄政王而已,皇位上面还坐着一个绊脚石。
但是再往前一步,也不是什么无法完成的事。
他思绪拉远,脸上不禁露出微笑,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他连忙收摄心神,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看向门口。狄迈大步进门,见了他第一句便道:“刚才有些事耽搁,叫你久等了。”
辛应乾行了一礼,连忙摇头,“下官也是刚到。”
狄迈回府之后,听下人通报,说辛应乾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听他这么说,只点点头,倒也没有多言,在椅子中坐下,“请坐。”
辛应乾却不急于坐下,双手殷勤奉上礼物。三层多的盒子里不知装了什么,显得极沉,他两手提着,胳膊都隐约发抖,“下官一点心意,请摄政王笑纳。”
他近来恶补了葛逻禄语,自问进了人堆里,谁也听不出来他是汉人,这句故意用葛逻禄语说出,好讨狄迈的欢心。
狄迈却皱了皱眉,拿汉语问:“你有心了。盒子里的是什么?”
辛应乾心里一跳,察觉这一下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可他对狄迈的暗示如何不懂?马上也改口换回汉语,“回摄政王的话,下官听闻摄政王爱吃南边的水果,特意托人从雍国购来,孝敬王爷。一样买了几种,还请王爷赏光。”
他虽然现在很受重用,可是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想要圣宠不衰——虽然狄迈现在还只是摄政王爷——必须得时常溜须,让狄迈把他当做自己人看。
他孤身被俘,身上没有什么银两,支了几个月的俸禄,全使出去,向人打听狄迈的喜好。
一打听才知道,狄迈这人很是奇怪。看着十分勇武雄壮,不像是有病的,可是老大不小了,还没有子嗣不说,甚至都没有娶亲。
各部进贡来的美女,他看也不看,全分了出去,恐怕是身有暗疾,那方面不大行,所以从来不想这事。
不近女色也成,他总该爱珍玩器物,金银财宝吧?
但狄迈偏偏和别人不一样。
听说他早年花钱如流水,辟出土地,在大冬天烧火种菜,又从雍国重金买水果来,即便在外打仗时,也没落下,可见的确十分喜爱。
辛应乾虽然觉着他那癖好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可有总比没有强,有的放矢,又支了些俸禄,还管韦长宜借了钱,托人千里迢迢地买了雍国的水果回来。
这些果子,他在雍国时瞧都懒得多瞧一眼,可到了这边就成了金疙瘩,咬牙忍过肉痛,心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现在破费些,日后却有无穷的好处,于是又拿剩下全部的钱,打了个鎏金盒子,把水果装上,高高兴兴提来狄迈府上。
他说着,把盒子轻轻搁在桌上,想当面卖好,于是揭开盖子。
第一层摆着的是黄澄澄的柑橘,各个长得像灯笼,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十分用心。
橘子香气传出来,他挂着笑,习惯性地偷眼打量,想从摄政王的脸上看出他是否满意,结果这一看不打紧,就瞧着摄政王的脸色霎时变了,阴沉下去,不像是要发怒,却也十分唬人,唬得他心头一跳,手顿住了,不敢再揭第二层。
“你有心了,”摄政王靠在椅子背上,只向盒子里看去一眼,随后就没什么兴趣似的转开了眼,好像是在夸赞于他,可声音里听不出半点热络,反而低沉沉的,“搁在这儿吧。”
辛应乾心中惴惴,忙把盖子扣上,想了一想,把盒子又从桌子挪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