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是往身上打了钉子么。”刘绍先起了个轻松点的头,“我只是没想好从哪开始说,这事牵扯太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狄迈微微一笑,看着他道:“你慢慢地讲。”
话音刚落,眉头皱一皱,吸了口冷气,手在胸前按按,又垂下来,没有出声,两牙咬得紧了。
刘绍从旁取了块布巾,给他把脸上冷汗擦掉,手却被顺势握住,他于是挪近了些,由狄迈握着,“那先从你父汗——哦,该叫先帝了,但反正没有旁人,还是怎么顺嘴怎么来吧——从你父汗说起。”
帐外忽然响起亲卫的声音,“四太子这会儿可用药么?”
刘绍提高了声音,“送进来吧。”
亲卫即捧着药走入进来,搁在桌子上,然后和平时一样垂首默默退出去。
刘绍屁股没抬,伸长手臂把药碗捞过来,闻一闻,撇了撇嘴,递给狄迈,“先喝药吧,喝完再讲。”
狄迈单手接过,眉也不皱,喉结上下滚了几圈,咕咚咚就喝了下去。
刘绍瞧着,忽然想到这要是酒,像这般海碗牛饮,倒挺像水浒好汉,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生性乐观,虽然觉出眼下有几分波谲云诡,却也不耽误成天价乐呵呵的。
狄迈把碗拿在手上,瞧着他,也不禁笑了一下,笑容却很浅。
刘绍接过碗放回去,“你父汗身体有病,我其实知道他不是高寿之人,这个也和你讲过,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突然。”
“原本打算慢慢地来,想着这些年你再立些战功,从你大哥和九叔那多划来些人马,将来好安安稳稳地接位,现在是无从谈起了。”
“你父汗死之时身边只有贺鲁氏,当日情形如何,无从得知,他到底是不是自然死亡,没有证据,也无法乱讲。”
“但有一点,他死后贺鲁氏秘而不宣,一面给贺鲁苍传递消息,一面偷偷把韦长宜给叫了去,两人鼓鼓捣捣半天,不知道干了什么。我下面要说的是我自己的猜测,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
狄迈怔怔地问:“你是说,他们胆敢伪造遗诏么?”
刘绍一愣,“你既然也想到这里,那我就好开口了。”
“这次出征之前,你父汗还特意把你叫进宫去,问了你行军打仗之事,还问了你治国理政之事。他没多说什么,可我瞧这意思十分明白,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把位置传给你的。”
“他虽宠爱贺鲁氏,但你十四弟毕竟年幼,到现在还是个娃娃,上面又有你们这些叔叔哥哥,强把位置给他,他怕也坐不热乎,你父汗不会不考虑这点。”
刘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看你父汗临死前,要么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诏,要么留下来的遗诏被贺鲁氏联合韦长宜给篡改了,不然说他竟然脑子一昏,传位给你十四弟,我是一百个不信。”
狄迈闭一闭眼,握着刘绍那手没动,另一只攥成了拳头。
刘绍又继续道:“这就生出第二件事了。我们不信,你九叔狄广也不信,其他那些大臣怕是也都不信。所以贺鲁氏一开始并不拿出遗诏,而是在朝堂上当着众臣说了那么一句‘如此大事,妾身不敢自作主张,一切请四太子回来定夺’,这就把众人视线给引到了你身上。”
“这是条毒计,我事先全没想到,算是小觑了他们,在这儿跌了跟头。”
刘绍说着,曲起手指在床上敲敲,微微冷笑,“他们这一说,所有人都觉着果然是你四太子要接位,你九叔就动了杀机,想要除掉你而后快。”
“按说他的驻地离金城最近,应该会最先赶到,他手下兵马不少,如果他声称你父汗是被贺鲁氏所害,不管遗诏上面写着让谁接位,他都坚称是伪造的,带兵挟持大臣,杀死你十四弟母子,把你拒于金城之外,自己登位,以当时情形也能办到。”
“结果他带兵留在榆沙道,连夜设伏截击你,因此耽搁了时间,趁着这个功夫,贺鲁苍带兵先一步赶回金城,兵马分守各处,掌控大局,贺鲁氏这时再拿出诏书,说你父汗遗命传位于你十四弟。满廷大臣,谁也不敢说什么,你和你九叔斗得两败俱伤,也只能各自认吃这哑巴亏。”
“你俩一鹬一蚌,杀得天昏地暗,结果全让那背后的渔翁给得了利去。”刘绍叹一口气,“咱们也不算全无防备,可还是让人算计了去,棋差一着,倒是没话可说。”
狄迈脸色苍白,神情变幻一阵,忽然偏过头哗啦一声,把药吐了一地。
“哎,只听说小孩吐奶,没见过这么大人还吐药的。”刘绍拍拍他背,劝慰道:“大丈夫心胸开阔,这么点事算得什么?地又没病,你喂它干嘛。”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这会儿狄迈已经准备拔剑杀人了。可他平顺了气,直起腰来,只是抱歉地道:“一会儿我让人再煎一副补上,没事。”
刘绍微微一笑,一俯身抱住他,“慢慢来?”
狄迈手臂收紧,同他紧紧贴着,“慢慢来。”
片刻后,他又道:“一个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