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不出合理的理由。
薛亲王仍未应答。
沈支言急道:“王爷身处权力漩涡多年,这一生都在为皇位与今上相争。您本就是先帝诸皇子中最出众的那个,当年连太子都要逊您三分。”
“我幼时曾听家父提及,夺嫡之战时,您本已势如破竹,击退两位皇子。可就在胜券在握之际,当今圣上突然杀了出来,夺走了皇位。”
“王爷,您这般人物,当真会甘心将筹谋半生的帝位,就这样轻易放弃吗?我想应该不会。后来您做了亲王,依旧强势如初,骁勇不减。当年追随您的文臣武将,至今仍对您忠心耿耿,可见您待他们确有让人誓死效忠的魄力。”
“然而,你却独独那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您宁愿将敌人的儿子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却不肯给自己亲生儿子半分关爱,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沈支言最后两句,不仅让薛亲王身形骤然一僵,终于从阴影中直起身来,冷声问:“薛廷衍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支言迎着他的视线,回道:“王爷,事到如今,这早已不是只有我与召容知晓的秘密。纸终究包不住火。我明白您或许真心将薛廷衍视如己出,但若非另有深意,您怎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打压
至此,反倒对死敌之子百般疼爱?”
“朝堂之事我不问,我只想问您,对薛召容如此严苛,究竟为何?他恨您,想逃离亲王府,可心底却始终盼着您能回头看他一眼。”
她喉头微哽:“您一次次将他派往最凶险的境地,他却不抱怨。因为他总想着,或许再坚持一次,您就会给他半分温情,让他知道何为父爱,何为家。”
“是,他性子偏执,行事极端,可骨子里也是温和的。您可知他为了求得一段真情,能执着到什么地步?这样一个拼了命想要被人疼爱的孩子,王爷,您怎么忍心呢?”
“即便受尽磋磨,伤痕累累,他也从未有过半分退却之意。这般赤诚,莫说是我,便是周遭众人亦为之动容。可为何,为何独独打动不了您?这些年,您可曾有过片刻的心软?”
说到痛处,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每每提及此事,除却剜心之痛,更有万千悔恨啃噬心扉。她恨自己未能早些醒悟,恨自己未能早日将满腔柔情尽付。
室内烛火幽幽。
薛亲王凝视她悲痛的模样,良久,方轻叹道:“世间之事,多有不得已。你既已知晓这么多,我也不愿再瞒你。这些时日我也常自省,这般执念究竟为何?纵使来日得偿所愿,不过是一口意气强撑至今。”
“怨憎蚀骨,早将我熬成了个冷心冷肺之人。”
他又沉默了一会,终是将一切道出:“薛召容失忆之事,并非无迹可寻。尚在襁褓之时,他便被人重重摔掷于地,险些丧命。那时,他的头颅便已受损,神智昏聩,几度濒死。”
他闭了闭眼,似在压抑翻涌的怒意:“当时我遍访天下名医,日夜守候,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里抢回来。虽保住了性命,可终究落下了病根。”
“那时,他时常恍惚,记忆如流沙般难以握住。方才说过的话,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我与他的母亲日夜忧惧,唯恐他此生难如常人。生在帝王家,若心智不全,便是死路一条。”
“后来,我暗中查探,才知当年多少豺狼虎豹,早已盯上了他。他们知晓我的手段,亦知我极有可能登临大位,所以,便对一个襁褓婴孩下手。”
“他们将他高高举起,狠狠摔下。那么小的孩子,七窍流血,奄奄一息。他们……他们竟也下得去手。”
“待到他四五岁时,我与他母亲渐渐发觉,他记性总比旁人差些,性子也愈发孤僻。我们日夜悬心,唯恐他这般模样,终有一日会遭人毒手。”
说到此,他的嗓音极其深沉:“谁知他五岁那年,他母亲因着一桩不堪承受的祸事悬梁自尽了。此事牵扯到我的孪生兄弟,还有当今圣上。”
他周身笼罩着化不开的阴郁,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一般。
沈支言静静听着。
这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字字泣血,仿佛每说一句都在剜心。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今日竟这般毫无预兆地,在她这个女子面前倾泻而出。
房中沉寂许久,薛亲王方又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苍凉:“这世上,鲜少有人知晓我还有个孪生兄弟。当年母亲为助我夺嫡,诞下我们兄弟二人后,便将另一个孩子暗中藏了起来。对外只道只生下一位皇子。母亲想着,横竖有两个孩儿,总有一个能活到最后,登上那九五之位。”
“我母亲一生要强,总想让自己的孩子坐上皇帝,也总惦记着皇后之位。她待我们比之寻常母亲严苛许多,要求我们习武读书,一刻也不能停歇。”
“我自幼便活在母亲的强势之下,日日被她耳提面命,如何才能在朝堂立足,如何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偶尔,母亲会带我与那位隐藏起来的弟弟薛科相见。让他学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要他成为我的影子,让他在我有危难时代替我。她这般谋划,确实对日后夺嫡大有裨益。毕竟,死了一个,还能有另一个顶上。”
他说到这里,不禁冷笑出声。
“那时我们年岁尚小,但也懂得母亲在深宫中的不易,都乖顺地按着她的谋划,一步一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