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皇帝老子坚持正月不杀人,可以算虚伪,可以算假情假意,可以算脱了裤子放屁;但问题来了,连这种最基本的虚伪都不顾及的人,那心性又该阴狠到何种地步?更何况,这样狠到不顾一切的人物,先前居然还是个以温厚宽仁著称的“名士”!
正月初六指着洛水公开放屁;四天后就悍然撕毁一生的信誉,直接动手抓人;九天后案件草草了断(什么谋逆大案是九天审得出来的?),在大年月里诛人三族,杀得人头滚滚、尸横遍野;果断是真的果断,狠辣是真的狠辣,吓人也是真的吓人——即使千年之后阅读史书,都能从这样急迫到近乎疯狂的杀人流程中,读出前后反差的巨大刺激;更何况当时亲身经历政变的曹魏高层,还真正深信过司马懿“人品”的高官?当司马懿发动政变时,魏国朝廷中其实有不少反感曹爽、支持他变动格局的盟友;但等到司马懿撕破面皮露出那种狰狞嘴脸,那就连先前通力合作的盟友蒋济都骇惧变色,不能不拼力阻止了。
——可惜,到了这个时候,禁军和武库都在司马氏手里,那说什么也都晚了。天下大势,从此不可问矣。
“真是可怜了洛水了,千年声名,真算被阁下糟蹋得毁于一旦,从此只能混地狱笑话那一桌。”穆祺锐评道:“当然,最可怜的还是听信了阁下誓言的那几个倒霉蛋。曹爽兄弟是不用说啦,虎父犬子,自己替自己的愚蠢买单;太尉蒋济当初信了洛水之誓,亲自出面为阁下作保,最后亲眼看着曹爽兄弟被族诛,那也活活气死了……”
司马懿忽然发出了呃呃的声音,青筋暴凸起而肌肉筋挛,口水又大股大股的流淌了出来。他似乎竭力想咆哮些什么,但喉咙抽搐气管堵塞,真是喘气都要大费周章,整张脸涨得比咸鸭蛋还红——穆祺侧耳听了片刻,实在分辨不清这些含糊而愤怒的嚎叫,只好叹一口气:
“当然,被阁下晃得闪了腰的也不止蒋济一个。当初高平陵之变时,洛阳城中支持司马先生的其实不在少数。大家对曹爽专权都很不满,也乐见司马先生出面解决问题;不仅太尉蒋济为阁下作保,曹爽所亲信的殿中校尉尹大目也服从阁下的调遣,出面劝说曹爽投降;侍中许允主动向阁下示好,到曹爽军中宣读太后的谕旨——在那个时候,想必他们都以为司马先生是忠贞为国,自己做的是周勃、霍光安定天下的事业,只要解除曹爽的权力,朝廷又会回归正轨,一切都可以好转起来。”
“然后嘛,然后司马先生就在正月十五杀了人。直到这个时候,洛阳的高官们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司马先生到底想做的是什么——可惜,木已成舟,纵使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此大错了。只能说,司马先生积年所攒下的名声,真是换了一个好价钱。”
曹爽为什么相信司马懿不会杀他?因为河内司马氏世毓名门,想来干不出翻脸不认的龌龊事;蒋济等朝廷高官为什么会支持政变?因为司马懿前几十年的曹魏忠臣形象真正是尽善尽美、略无挑剔,完全可以寄托大事;可以说,整场高平陵之变中最大的资本,不是司马师的什么“死士三千”,而是河内司马氏及司马仲达几代人近百年的道德声望;司马懿规行矩步一辈子,临了了将家族名声全数变现,直接来了个两头吃——仅以收益而论,简直能算是汉末以来最成功、最出色的投资;区区一句“好价钱”,还真是小瞧了司马氏的成功。
不过,司马懿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他还是一动不动的瞪着穆祺,脸都要憋成一个大茄子了。当然啦,鉴于他并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穆祺就权当他赞成自己的观点,继续发表高论:
“自然,司马先生拨弄局势的手腕虽是高明,被诈骗了的人也不能忍气吞声;蒋济是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其余被骗的尹大目、许允等人,则在日后直接谋反,拼死拼活也要与司马先生做对……看来被欺骗玩弄的愤怒,真是难以消弭,以至于永载史册,流传千古——喔对了,在高平陵之变后大约五十年,司马先生的玄孙晋明帝司马绍就曾问过祖宗开国的往事。在丞相王导讲解完毕之后,晋明帝居然大受刺激,捂着脸大声哭叫,说如果是像这样,那晋朝的国祚怎么可能长久啊!”
“——那么司马先生以为,以自己创业的种种举止,晋朝的国祚到底能不能长久呢?”
说到此处,穆祺特意停了一停,仿佛是在等待司马先生的回答。司马先生当然是回答不出来的,但听完这寥寥数语之后,瘫软在榻上的宣王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仿佛是痰液上涌,堵塞不能,下一刻就要卡住喉咙,乃至一口气上不来,直接飞升上界——
穆祺叹了第二口气。
“别装了。”他平静道:“我知道先生是想假装痰症,喘不过气来直接撅过去;但是痰症的症状还是相对明显的,不是含口痰在喉咙里就可以伪装的——”
一语既出,立竿见影,司马懿喉咙中的咯咯声立刻消失,再也听不到了。
事实上,对于司马懿的强烈破防,穆祺还是有心理准备的。
喔,这种破防肯定不是因为什么“晋祚复安得久”。被自己的子孙鄙视自是非常羞耻的事情,但司马宣王何许人也,怎么会在这种无聊的道德批判上浪费精力,自我内耗?他真正敏锐关注的,是这句惊天暴论诞生的背景——晋明帝为什么会说出“晋祚复安得久”?因为丞相王导给他科普了晋朝开国的全部黑历史猛料,把这少年天子直接整得三观崩溃,再起不能了。
黑历史不重要,“晋祚复安得久”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国的丞相居然敢在皇帝面前爆这种猛料——这又是什么意思?
晋朝的黑历史自然额外多了一点;但哪朝哪代没有过黑历史?别的姑且不说,设若汉武帝兴之所至,偶尔询问重臣们自家祖宗安邦立国的往事,难道还有哪个大聪明敢公然揭发高皇帝骑人脖子骂人祖宗拿儒生帽子撒尿的光辉往事,把汉武帝逼得痛哭什么“汉祚复安得久”么?——要真有哪个丞相疯到此种地步,那武帝绝对能让他家上下八代都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家里狗要上锅、猫要剥皮;牛羊活埋,鸡蛋散黄,连路过的蚯蚓都得竖着劈——敢非议高祖功德,翻了天了你!
——显然,任何一个有实权的皇帝都不会容忍这种“真诚”;换言之,被逼得只能痛哭“安复得久”,那说明皇权已经极度衰微,衰微到连自己的尊严都无力保护了。
高平陵之变到晋明帝也不过五六十年,从晋朝开国算起更是只有三四十年;区区三四十年的光景里,皇权就堕落成如此毫无威慑的样子,思之可谓触目惊心;更关键的是,晋明帝这个玄孙距离司马懿这个高祖不过五十年,那就意味着开国之后皇帝频繁更替,每一代执政的平均时间恐怕都不超过十年……皇权频繁更替,必然就会有幼主临国的局面;天子年幼,皇权衰微——诶,这个局面,怎么这么眼熟呢?
黑历史不足以叫人破防,子孙后代的蛐蛐也不足以叫人破防,但立国三四十年就搞出权柄下移威福沦丧幼主临国的地狱局面,那就实在让人有些绷不住了——也是,家族几百年的名声就换来个这,换了谁能够绷得住?
当然啦,如果单单只出小皇帝也没有什么;东汉同样出了不少小皇帝,但只要托孤的大臣选得得力,靠着在外戚士族宦官这三颗鸡蛋上跳舞,勉强还能把局面撑下去;但要是在晋朝搞什么托孤嘛……唉,还是看看远处的宣皇帝吧家人们!
晋武帝司马炎说得好啊,“使我得诸葛以自辅,岂有今日之劳乎”!平日里可以放飞自我,追思先祖,临了了看看自己那个“圣质如初”的宝贝儿子,那个“贤德恭让”的宝贝儿媳,那真是一股凉气,从头灌下,刺心剜骨,不可克当;以至于都顾不得什么国朝的体面,要开始大捧老对手诸葛亮了——说实话,要是在这个时候大捧自己的祖宗,那才真是自寻死路,一点都不冤枉呢。
“说起来也有些奇怪。”穆祺若有所思道:“司马氏应该是有点长寿基因在身上的,汉末以来,家族里的人轻轻松松都能有个六十几七十几的寿命;但从东晋晋元帝之后,司马家的皇帝似乎就没有活过三十岁的;前后所有皇帝,也就只有开国的晋武帝和往后的晋孝武帝稍微有点权威,其余都与傀儡弱主无异……难道洛水之神,还当真有些法力不成?”
“司马先生?司马先生?来人呐,司马仲达厥过去啦!”
看来司马仲达还是得多练练,一本《晋书》朗读不过数页,居然就两眼一翻,直接撅了过去。穆祺一开始还以为这又是老套的装晕装死,还想提醒他同样的招式真的不能对圣斗士使用三遍。但摸一摸手腕后发现心跳不对,他才霍然起身,大叫出声。
还好,穆祺这一次来带了几瓶关键的药物。他给扒开司马懿的衣服,直接在胸口打了一针肾上腺素,强行扩张血管增加流速,把人硬生生从昏迷中拽出来了——虽然依旧是满脸紫胀、气若游丝,好歹生命总不成问题。
大概是知道先前的刺激有点过了头,这一次穆祺没有继续再念《晋书》。他安安静静等了许久,等到司马懿呼吸渐缓,血色渐退,他才清一清喉咙,徐徐出声:
“那么,司马先生现在有意愿投降了吗?”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中的《晋书》,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要是司马懿再这么顽固下去,那接下来的《文帝纪》、《景帝纪》,乃至《资治通鉴》、裴松之注,可就要继续安排了!
司马懿:…………
显然,司马懿已经没有勇气再厉声反驳,彰显自己宁死不屈的忠贞了(在《晋书》面前谈忠贞,似乎确实是可笑了一点);但他仍旧双目望天,闭口不言,绝不做出任何反应,显然是改变策略,要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非暴力不合作。只要穆祺不敢跳上病床给他两耳光,他都打算装死到底,绝不回复。
“好吧。”穆祺等了片刻,点一点头:“既然仲达先生一步不退,我也只有找旁人聊聊了。”
说罢,他伸手抓住了病榻边的帷幔——这是用麻布围成的屏障,重重叠叠,密不透光,隔出了一块小小的幽静空间;穆祺猛地用力,将这层帷幔直接扯了下来:
“——亮个相吧,小宝贝!”
外界的阳光洒入,司马懿本能的眯了眯眼睛。等到适应强光之后,他往旁边随意一望,一双老眼却霍然睁大了——帷幔以外居然摆着七八张软榻,软榻上躺着的都是先前出征菜地的魏军将领,此时正目瞪口呆,惊恐欲绝地盯着他呢。
司马懿的脸僵住了。
没错,司马懿的运气的确令人惊异。能从漫天遍野的毒气中逃得性命,这是穆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但天下有运气的本也不止一个,魏军突袭部队中人才济济,总有那么几个格外聪明的;这些人见到主帅奔逃后立刻回过神来,快马加鞭急速跟上,同样侥幸躲过了高浓度硫化氢的围剿,并接连晕倒在了山谷各处,被蜀军捡到后送回营帐,一直安置到了现在。
考虑到这些人不会说也不会动,所以蜀军也没有给他们腾太大的位置,随便找了间营帐就直接把人塞了进去,整整齐齐摆成一排,也方便军医共同照料;只有司马仲达身份特殊,有幸分到了一个由帷幔隔开的小单间,能够避开内外窥伺的目光。这样的帷幔当然是不能隔音的,所以,当穆祺抑扬顿挫,节奏铿锵地朗读《晋书》时,整整一个营帐的魏军将领就躺在外面,不错耳朵的听个仔仔细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