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了他什么了?”
要是答应条件得太多太大,那等于反倒是被司马懿挟持了。刘先生关怀心切,不能不问这一句。
“没有什么。”穆祺道:“我答应他不再随意散播一些很有趣的书籍,仅此而已。”
第108章
“几本书?”
刘先生抬起了半边眉毛,略微有些惊讶。不过,考虑到穆祺一贯的神经质,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着想,他并没有细问这些书册的名录,免得又听到一些崩坏三观的回答;再说,真正让刘先生大感好奇的,也是另外的、更为微妙的问题:
“你要让司马懿做什么?”
长久相处之后,刘彻已经摸到这位东道主的脉络了;他巴巴跑去与司马老登激情对线,肯定不止是炫耀战绩外加发泄情绪(好吧,和司马仲达对线确实很爽,但此人总不至于为了自己爽就擅自干预军国大事);所以辛苦筹措这么一趟,多半是有什么要命的企图,要逼迫司马仲达松口答应——而以刘彻的经验来看,穆某人的要命企图……那一般是真的很要命的。
果然,穆某人施施然开口了:
“……我请司马仲达开口交代一下洛阳城中世家大族往来勾结的脉络,私下隐匿的后手;方便将来北伐之后顺藤摸瓜,不会生出多余的祸患。”
即使早有预料,听到这样劲爆生猛之至的发言,皇帝依旧大为震惊:
“——他也肯答应?”
是的,别看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这才是司马家——不,整个洛阳上层权贵真正的要害;所谓盘根错节,所谓狡兔三窟,诸位三世三公四世三公的高门在京中经营已久,谁也不知道他们留下了多少暗子、多少后手。平日里或许不显山不露水,真到了紧要关口,才会显露出致命獠牙——这其中最显豁、最极端的代表,就是司马家的“死士三千”。所谓“只蛰伏、不启用,待战事,见奇效”嘛。
司马家可以捞钱养死士,焉知其他的高门不会在暗地里藏点什么密探私兵,傀儡棋子?就算胆子不大,不敢整出三千五千这种改朝换代搞政变的规模,该有的暴力工具也绝对不会少了一样。这些力量聚沙成塔,足以给任何统治者制造天大的麻烦——别的不说,连董卓这种狠人都不敢在洛阳长久混下去,非得带着皇帝迁都长安不可,何况乎其余!
西汉长安凋敝已久,迁都什么的一时只是妄想而已了。将来北伐成功,还于旧都,重开汉统,就必得着手清理洛阳盘根错节的力量——如果不想效法大将军尔朱荣,为朝廷公卿办一场河阴潜水大赛;那就只有保持耐心,一点一点的解决几百年积累的暗子与人脉了。
当然,既而是几百年积累的人脉,世家门阀赖以安身立命的最大本钱,那既得利益者自是要拼死捍卫,不惜为之付出鲜血与性命才是。因此,在刘彻原本的预料中,司马仲达这种阴狠老辣,所谋甚大的究极老登,那就算是就是被打死,死外边,从悬崖直接跳下去,也绝不可能吐露如此机密的——中古时代的人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族而活;即使司马懿惨死阵前,只要司马家老底未曾揭露,底蕴尚且残留,他的后嗣就总可能有翻身的那一天;反之,要是他一张口吐完了,煌煌河内司马氏该怎么收场?
这种士族政治中泡大的阴毒老登是很难办的,因为比起一般拈轻怕重软弱无能,完全符合一般文学作品中刻板印象的新时代废物名士,阴毒老登们是真敢死的——别说逼迫这些人吐出保命老本,就算审问中言语稍有不对,这些精明得蛇一样的老货搞不好都会立刻咬舌自尽,免得受辱于刀笔吏之手,“玷污了家族的令名”!
正因为有此远见在先,刘彻才一直不愿意亲自见司马懿,怕的就是言谈中起了冲突,这老头抬头一撞血溅当场,碰瓷碰得叫人恶心。
而现在,穆祺单枪匹马,跑出去动动嘴皮拨弄是非,居然能取得此梦寐不及的效力,那惊愕之情,自是由心而生,乃至不可自制了:
“——你没对司马懿上刑吧?”
高门公卿之间还是有脸面的;要杀要剐姑且不论,要真把司马懿零敲碎打上了大刑,那这面子也就保不住了——而且保不住的还不是穆祺的面子,而是诸葛武侯的面子;你姓穆的发癫不要紧,难道诸葛氏还能落一个刻薄残忍的名声?
“当然没有。”穆祺向刘先生保证:“我只是告诉司马仲达,如果他坚持不肯妥协,我也就只有无奈地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比如说将俘虏的魏军将领送几位回去,让他们到洛阳看一看家人。”
硫化氢中毒有明显的时效性,基本上开头二十四小时死不了后面基本也就死不了了;甚至某些人距离爆点足够远躲避足够快,自身体质又足够好,在经历充分的休息、呼吸一点高纯度的氧气之后,原本神经受损的症状也在渐次消失;他们或许还有后遗症,但已经恢复到了足够正常的地步——正常到可以一字不差,牢牢记住某些令他们惊恐万分、永不能忘的未来剧透。
显然,要是真让魏军将领将关键的消息给带了回去,那洛阳朝廷的反应姑且不论(说实话,这些人未必多么忠诚于曹魏少帝),司马氏的社会生命物理生命乃至于一切的一切,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入清零的倒计时。
不错,魏军高层也未必知道司马家那点狡兔三窟的弯弯绕绕,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人脉和死士只能在人活着的时候发挥作用,只要他们真抓实干、勤奋不懈,努力将司马懿的血裔全部了结,那不就再也没有什么后患了吗?
对付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最好最彻底的办法是什么?黄巢大西王等老前辈早就教诲过大家了——怎么办?只有杀。
蜀军要脸,诸葛丞相要脸,穆祺要顾忌诸葛丞相的颜面也不能太不要脸;但被未来恐吓得近乎精神失常的魏军将领可没有这个忧虑,要是把他们给放了回去,那他们为了自保所做出的狠辣手段,当然也会超乎一切人的预料,而且完全无法控制。
世家门阀的后手是为了将来东山再起用的;要是家族血裔被一杆清空,那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东山再起;孰轻孰重,自能分辨;至于什么世家门风,什么姻亲脉络,什么出卖了一家的老底等于出卖了所有人的老底,此时也都顾不得了——事到如今,只有请诸位先生赴死了嘛。
“其实说实话,我内心是很想看着司马懿拒绝合作,然后我们放人回去大杀四方,最好破罐子破摔,将洛阳京城中与司马家沾边的所有士族全部都清理干净;所谓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能省下多少手脚。”穆祺稍微解释了几句自己的用意,随后长长,长长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
“听起来,你倒是很软弱嘛。”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穆祺意兴阑珊:“统治也是有技术的,而至少在现在,这个技术还垄断在世家高门手里;如果要想接收中原,非和他们合作不可……”
东汉经术传家之后,世家坐大已成定局;高门名士依靠垄断知识而垄断仕途,皇位坐的是哪家哪户,都必须与他们紧密合作,才能借用这些被严密封存的技术,维护自己的统治——而皇帝的选择,无非是妥协力度的大小而已。魏武帝东征西讨,开创基业;但毕竟千秋万世之后,逃不得一个篡字,所以必须要九品中正,与士人共天下;到了司马家篡位的时候,合法性更加岌岌可危,于是妥协就只能更加残酷、没有底线。诸葛氏——至于诸葛氏,“兴复汉室”的合法性当然吊打另外两方,所以理论上需要做出来的妥协也要小得多,这也是西川先进性的体现之一。
——但还是那句话,最后是不可能没有妥协的。
既然最终要妥协,那总该选一个好一点对象来妥协。在这上面司马懿就很有优势——喔,这倒不是相信他品行高洁道德高尚,而是相信司马懿绝对的灵活性;当他的利益与洛阳高门一致时,他会坚决维护世家百余年来的体面,将自己打造成最可靠、最坚贞,堪称名士标榜的名士;等到确认自己的利益与高门的利益再也无法调和,那他一定会在最短时间一转攻势,立刻对着先前的盟友们疯狂哈气。
不就是出卖盟友、出卖形象、出卖几十年经营的形象么?反正在这一点上,司马仲达应该早就是非常熟练、非常老辣、非常之有心理准备了,是不是?
不过,妥协总是让人不快乐的,所以穆祺叹了口气。
“这都是前人因循守旧的软弱,酿成今日的苦果,以至于无可奈何,不能不再三妥协,就算如今着手解决,恐怕也要费很大的力气了。”他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这样的代价,恐怕不是容易支付的吧?”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微有起伏。说白了,虽然斗志昂然、竭尽全力地支持葛相搞北伐,但他自己心里其实清楚——甚至葛相恐怕也清楚,在黄巾起义、四海鼎沸,外戚宦官近乎同归于尽之后,刘氏的天命就已经终结了。鲁肃说“只土个民,皆非汉有”,在昭烈帝入蜀之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事实,冷酷而又准确的断言。但如今大汉之所以能仰卧起坐,靠的也不是什么天命垂青,而纯粹是比烂——士族实在太烂了,所以大家宁愿把老刘家重新扶持上来,强行再续一波。
但是,比烂的招数又能够用上多久呢?这样依靠恐惧而强行延续的运数,终究不会太过牢靠;除非老刘家又抽卡抽出几代明君,靠着几十年微操重新更换基本盘,将权力的根基与更加先进、强力、生机勃勃的利益集团捆绑,否则重重妥协之下,“光复汉室”的效力,大抵也就维持个百来年而已。
重启翻修的机器当然不如新的机器;既然继承了汉室的声名,自然也就继承了汉室一切的积弊——“三世三公”几代人的努力,前人养痈遗患数百年,是你诸葛氏区区几次北伐就可以彻底消除的吗?大家相爱相杀,吉列豆蒸,皇权与世家,集权与分权,这场持续了几百年的争夺,还有得是时间可以玩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