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其余几位方士一起站在高台之后,居高临下,一览无余,更能将这推金山、倒玉柱,众人山呼万岁的场景看个清清楚楚。虽然在电视中看到不少大场面,但亲临其境的气氛仍然不是电子信号可以媲美的;他可以听到那种山呼海啸中压抑而浓厚的情绪,分辨出前排军官们下拜时亢奋到几乎肌肉痉挛的表情——如在万人之上,如在万人之中,仿佛一即为万,仿佛万即为一,那种寥寥数语,便将大众的情绪轻易拨弄于指尖的感觉,真是既叫人沉醉,又叫——又叫人害怕。
也正因如此,穆祺对皇帝(无论死的还是活的)的敬意才油然而生。军饷中夹杂了大量劣钱,这本来是天大的祸事,足以重创朝廷公信力、直接动摇军心的可怕隐患。但长安天子及时出手,强力挽回,短短数言,力可回天,竟然将此必定的祸患,一转为自己猛刷好感度的天赐良机。这样的手腕见识,怎么不叫人大生钦佩呢?
“天子富有四海,岂必与壮士争此锱铢之利”!说得多么豪迈,多么雄壮!就是穆祺见多识广,扎扎实实见识过圣上阴谋诡秘的种种权术,此时都不觉心扉动摇,激动难抑;更何况下面的士卒不明就里,还天然抱有对皇权的莫大敬畏?“士为知己者死”,天子这番举止,又能给自己拉到多少死士、多少忠诚?而这一切的开支,不过是赔偿军饷时消耗的七八千万钱、十余万匹绢帛、几千斤金而已——好吧,的确也很多、很浪费,但比起锁死的士气来说,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要学会计算利害;要想暴力工具为自己流血卖命,就得老老实实提供情绪价值和物质利益,该给的东西不能打一丁点折扣。在这一点上,长安天子从来非常清醒。他可以折辱诸侯折辱藩王,杀九卿大臣如杀鸡,但绝不会在暴力机器面前露出一丁点市侩的嘴脸——不就是钱么?只要能招揽壮士,金银何足吝惜!
有这样的心胸气魄,确实足以让人敬畏。所以穆祺出声感慨,亦全然出自真心。站在他旁边的老登冷笑一声,却兀自双手抱胸,不予置评——一般来说,这表示他对另一个“自己”的做法也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因此只能装一波高冷。
当然,对“自己”的做法挑不出瑕疵,不代表他不能嘴一嘴穆祺。老登冷冷道:
“他花这么多钱,当然还有别的用意。”
“什么用意?”
此时台下已经下拜三次,每一次都是伏地齐呼万岁,声响愈来愈高,好似山呼海啸。直到天子笑容满面,再次出声慰问,这样近乎狂热的呼喊才戛然而止,只剩下黑压压匍匐一地的士卒。天子挥一挥手,从容退后,侍奉在他身后的某个近臣才躬身上前,抖开一卷绢帛,开始高声诵念圣旨。
施恩在上,明法在下;宣布补偿拉拢人心这样的操作,由天子亲自负责,至于之后凌厉森冷的处置,则交由臣下宣示。近臣声音朗朗,宣读的正是皇帝处置劣币案的诏书。诏书明白晓畅,并没有太多典故辞藻,浅显到大多数人都能听懂;而行文逻辑亦简单明了,大致归纳一下,就是天子事先并不知情,所以知道案情后“不胜惊骇”,这样的事情都是奸猾官吏欺上瞒下所致,所以他一定督促严办,绝不容有漏网之鱼云云。
一言蔽之——皇帝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人执行歪了。
这样的潜台词,穆祺当然一听就能领会,并为之暗自腹诽。但他也不能不承认,“皇帝本意好”的这一套俗气归俗气,实践上确实相当管用——更不用说,天子这一次还不只是口头“本意好”,而是亲自带着钱上门补贴,那说服力就更是足得不能再足,任谁也不能反驳了。
虚空大饼你不愿意吃,那么真的大饼呢?
当然,这样的手腕也算正常。士兵们的愤怒与疑虑只是被皇帝巧妙转移,却并不能凭空消失。与其等他们冷静下来之后再生出什么担忧,还不如直接找人背锅,将情绪统统宣泄掉。不过,如果要采取这样策略,那最大、最微妙的关键就来了。
“皇帝的本意是好的,都是下面执行歪了”——那么,由谁来背“执行歪了”的黑锅呢?
“……长安城中要出大变故了吧。”穆祺轻声道。
老登听得清清楚楚,却只是冷笑一声:
“怎么,那又咋了?”
御驾出京的第六日,长安城中留守的百官终于收到了御前虎贲快递送到的消息。
即使这一代的天子行事常常出人意外,这一回带来的意外也未免过大了些。先前出行之前,明明只说是带着赏赐去劳军,但这一回虎贲送来的手谕,却宣称皇帝要在军营中“暂驻”,日后再徐徐返京。
——为什么要暂驻?不知道。暂驻多久?不清楚。这一份莫名其妙、难以理喻的圣旨,自然引起了上下莫大的猜疑,乃至惊异。
但是,问题最大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在宣布行踪的手谕之后,还有一份由御前侍中奉命攥写、加盖了天子之玺、以印泥封裹的绢帛;这是所谓的“玺书”,只有传递重大命令时才会用到的手续。
依照朝廷规制,丞相公孙弘与御史大夫张汤共同验看过印玺,确认无误后烤化印泥,用小刀撬开了包裹绢帛的木盒,抽出了里面的帛书,以及卷成筒的一捆白纸——这还是白纸第一次应用在国家最正式重大的文件往来中,所以嗜好文墨的公孙丞相难免好奇,顺手就抽出来看了一眼。
……然后,他的面色倏然而变,白纸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虎贲抵达的第二日,皇帝赐给丞相的玺书终于稍稍泄漏。京城九卿诸侯,闻之无不震恐。不过,正如老登的预言,无论你震恐来震恐去,都逃不过最尖锐的评判:
“——那又咋了?”
第95章
百官的惊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皇帝陛下立即展开了行动。丞相收到玺书后的第三日,天子就派使者召唤少府官员,命令少府监星夜兼程,迅速抵达军营,到御前解释铜钱铸造中的巨大疏漏,绝不得迟误半分。
这是非常不寻常的举动。少府掌管天下矿藏,为铸币中出的差错负责也是应有之意。但往常皇帝责问九卿,都是令其“赴廷尉”,自己到廷尉去接受审讯,很少有亲自下场,让人到御驾之前对质的——打破常理还在其次,最大的问题在于,天子着意将廷尉摒除在外,是否已经暗含了对朝廷司法系统的不满?
一念及此,惶惧莫可名状;而少府被召唤后不过数日,天子又命人持中旨,谴责御史大夫张汤,追究御史检察失责、敷衍渎职的种种罪过,同样命他带齐御史府中的档案,迅速赶至军中;当然,档案收集需要时间,赶路也不太方便,所以使者拿出另一道上谕,让张汤的长子张安世先行一步,抵达御前,听候差遣。
这封旨意一出,御史府内匍匐听令的众人无不色变——如果说先前问责的口谕还只是磨刀霍霍、寒光初现;那么后面调遣张安世的那道圣旨,才是三九天一盆冰水浇透,冻得从内而外都要结出冰碴子来;真正是牙齿打颤,几乎立时站立不稳!
为什么要特意调遣张安世?因为不愿意在刀笔吏手上受辱,汉代高官被问罪“赴廷尉”,多半都会在下狱之前仗剑自杀,也是为家族留一个基本的体面。而皇帝先行控制住张安世,无疑是向张汤发出了生冷的警告——如果他敢自杀,那就让张家上下都去陪葬。
哼,想逃?!
允许自杀也是恩典,这个恩典也不是想有就有的。就如老登先前所说,在大事论定之后,皇权或许可以看在丞相的颜面上,格外赐公孙弘这个恩典;但区区一个御史大夫,却根本没有这个资格领受特例。而天子炮制他的手段,当然也就凌厉老辣,尽显老刘家的刻薄寡恩。
偌大的御史府寂静无声,连呼吸都听不到一点。拜伏前方的张汤缓缓起身,双手接过使者递交的上谕;而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他嗫嚅了一下嘴唇,看起来是想照惯例谢恩,但喉咙僵化如木,努力片刻之后,居然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站立前方的使者也并不在意御史大夫的窘迫,他只是拱一拱手,道了一声得罪,随后就快步走向御史府大门,跳上骏马,要立刻向皇帝回报去了。
使者宣召后的第三日,誊抄好档案的御史大夫终于带上文件出发。因为有皇权森冷威严的警告在前,无论情绪和心境多么的恍惚沉痛、接近崩溃,张汤奔赴军营的行程都绝不敢慢了一步。他乘马一路奔驰,除了中途换马饮水稍做歇息以外,甚至都不能倒头睡上一觉。等到连夜赶至中军营帐,他两条大腿都已经被马背磨得鲜血淋漓,几乎浸透了衣服,以至于不得不在军中沐浴更衣,盘坐养神,等到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之后,才递上奏章,请求面圣。
天子是在主将的营帐中召见的御史大夫,陪同在侧的自然是新立战功、尤蒙宠幸的大将军、霍侍中及诸位方士。因为职责所限,陪侍众人都不能在铸币案中公然发言,所以只能默默站立,袖手傍观而已。但就是这样的冷眼旁观,仍然有其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莫大刺激。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一点残酷的世面。但就算以他们的丰富经验,这一场会面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令人恻然。因为并非审判,亦非问罪,所以张汤连一开始自行请罪的机会都没有。可是,等到皇帝平静宣读过两句铸币案的因由之后,御史大夫就慢慢滑了下去,虽然在竭力尝试挣扎,却连以手撑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匍匐拜倒在地——不,与其说是匍匐,倒不如说是崩溃,整个人的□□、精神、乃至神魄仿佛都在一瞬间垮塌、崩盘、湮灭,只剩下一堆散架子一样的、仅剩呼吸和抽动的死肉。
真的,穆祺在各个时空混了如此之久,都从没有亲眼见证过如此形象、生动、惟妙惟肖的“绝望如死”的写照。呆滞失神、气息奄奄、抽搐颤抖,如此绝命之际,以血和墨的悲惨神色,哪怕穆祺先前与张汤并无深交,见之也不觉恻然生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