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棠正要说话,忽见前头山势已尽。沃野平坡,清风斜阳,霎时涌出。她欢笑一声,跃马向前,道:“过了前头落凤山,就回定阳啦。”
她小小女孩儿,离家一夜便分外思归。温惜花也不笑她,策马赶上道:“我从这儿来回两次,却不知道这小山头的名字竟有如此风雅的名字。”
纪小棠吐舌道:“我晓得你在心里偷偷笑话这名字胡吹大气乱摆谱,其实别看它小,这落凤山也有个典故的。春秋时候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和萧史凤凰台合奏吹萧引凤后,不是乘凤西去了么?后来此地出了位擅萧之人,他羡慕古人风范,就常常站在这山头吹箫。可是左吹右吹不见凤凰,就有人嗤笑他技艺不精,沽名钓誉。这人辩之不过,悲愤之下,拿着萧跑到这山上来,誓要引来凤凰。他粒米未进,滴水不沾,一刻不停地吹,吹过了整整三个白天和晚上,吹得嘴角迸裂,手指染血,直至最后力尽,终于气绝身亡。”
沈白聿淡淡地道:“这凤凰,自然是最终也没有来。”
纪小棠茫然道:“娘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这人死后,人们念他一片赤诚,就把他埋在山头,起了个亭子,叫做落凤亭。希望千百年后,他的精魄能感动上天,叫凤凰真正落在这里来。不过我总想,那人已经死去这么久,纵使真的有天凤凰落在山头,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凌非寒自语道:“人死灯灭。起这个亭,究竟何益?何重?何求?”
这几句间大有禅意,纪小棠一时语塞。叶飞儿却拨了拨落到颊边的乱发,柳眉舒展,深吸口气笑道:“你们书读得多了,就喜欢钻牛角尖,我相公也喜欢时不时念叨什么梦幻泡影,转眼成空。其实若真过去了千百年,便是大罗金仙,骨头也早就化成了灰,管他翻天覆地洪水滔天,甚么都不做准了。我不懂这些,也不爱想这些。日日夜夜,岁岁年年,活着一天,我就要开开心心、痛痛快快、清清白白地过!”
她嗓音清脆,掷地有声,才说完,就有三个人一齐赞道:“说得好!”
几人看了看开口的温惜花和沈白聿,再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了过去,却见山头上闪出个小小的亭子,坐北朝南,遥遥上书:落凤亭。楹联写的是李白的“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还”。亭子里头坐了两个人,桌上横七竖八几个酒坛且不说,其中一个正是方才击掌赞叹之人。
这两人竟都是大家识得的。一个是仵作之首雷廷之,另外一个却是他的老师,从前的探花郎冯于甫冯老爷。
冯于甫抚掌大笑,连连赞道:“好好好,好个开开心心、痛痛快快、清清白白!不愧六扇门第一神捕,不愧为女中豪杰,听得老夫也逸兴思飞,当歌一曲!”他一手就拍起了桌子,边敲着空酒瓶就唱道:“……起瞰高城回望,寥落关河千里,一醉与君同。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1)
他兴头上来便歌咏舒怀,不失往日狂士风范,众人都慢了脚步,凝神听词。
“岁将晚,争客笑,问衰翁。平生豪气安在,沉领为谁雄。何似当筵虎士,挥手弦声发出,双雁落遥空。老矣真堪愧,回首望云中!”
及至“回首望云中”,冯于甫已是须发飞扬,双目凛然,哪里有半分老态。听他歌声慷慨激昂,别说温沈二人,就是年岁尚幼的纪小棠凌非寒也都觉豪迈,情不自禁叫了声好。
冯于甫不由得意,扭头向雷廷之摇头道:“还陪我这老朽坐着干嘛?不快去看看媳妇儿怎样了!”
雷廷之早见叶飞儿脸色苍白,心中挂念,又怕在老师面前失了礼仪。冯于甫声音一落,他如逢大赦,赶紧拱手离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面前。叶飞儿笑颜如花,跳下马来。正好给雷廷之执住了双手,关切之语万千,却碍于口拙,半晌才蹦出句道:“听关捕头说你受伤了,重不重?”
寥寥几句便露了特地在此地等候的形迹,叶飞儿心头一恬,也不说破,笑颜如花,只轻轻地摇了摇头。雷廷之这才觉两人双手竟紧抓不放,想起老夫老妻肉麻当有趣,老脸发红,咳嗽两声想岔开话头。
这声咳嗽倒勾起了叶飞儿的心病,柳眉轻竖,语气转冷道:“你又喝酒了?”
雷廷之的手这下可不知该放哪儿了,只恨不得诅咒发誓,苦笑道:“你都受伤了,我怎会来气你。今日只陪老师坐着,我滴酒未沾。”
叶飞儿上下瞅瞅,掂量着他不敢说谎,这才放缓了脸色,柔声道:“你平时若有半分关心自己,就叫我谢天谢地了。”
雷廷之听她语声恳切,心头一暖。他向来不善言辞,虽然胸中感动,却讷讷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忽觉手心紧了紧,只见叶飞儿牢牢拉住他粗糙的手,目中尚有无限温柔妩媚之色。雷廷之晓得妻子向来性情刚强,如今示弱,分外惹人怜爱。他也不懂说什么贴心话,终于道:“飞儿……我们回去吧。”
他话一出,冯于甫不由得在旁摇头叹气,小声道:“亏得也是我的学生,唉,竟连讨老婆欢喜的话都不会,真真朽木不可雕。”
这话音虽不大,却全部人都正正听见,纪小棠立刻一副想笑又不好笑,直憋得笑脸通红。雷廷之更尴尬了,苦笑连连。他这个老师哪里都好,就是飞扬佻达惯了,几杯酒下肚便把往日为官持重聪敏的劲儿尽抛脑后,放浪形骸,出言无忌。
温惜花哈哈大笑,甩缰下马,三步走进落凤亭,一屁股坐下去,道:“只要探花爷不嫌弃,我且来做一回陪客。”
沈白聿朝纪小棠使个颜色,示意她跟雷廷之几人回去,在亭边石桩上栓好两人的马,坐到了温惜花身边。
冯于甫正在愁独酌无趣,当即两眼放光,笑道:“如此才俊作陪,哪里有不肯之理,我才怕你们嫌我老朽无趣呢!”温惜花笑吟吟地斟酒给他,冯于甫接过酒,吟道:“行行即长道。道长息班草。邂逅赏心人。与我倾怀抱。”
温惜花赶紧笑道:“探花爷还请打住,前面都正应景,再吟下去可就不好了。”
冯于甫拍额道:“说的是,今日如此高兴,不该煞风景,是我忘形了,当罚一杯。”
雷廷之一行人还未走远,他坚持让叶飞儿上马,自己在马下牵着缰绳。听到那三人说话,叶飞儿就探手去拉丈夫的袖子,道:“我听那诗不是挺好的,他们为什么说‘煞风景’?”
知道妻子素来不读诗文,雷廷之微微一笑,道:“这是晋宋间的一个大诗人叫做谢康乐的《相逢行》,老师方才吟的是头四句,我把后面几句念给你听你就明白啦。‘……夷世信难值。忧来伤人。平生不可保。阳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注*2)
叶飞儿嫣然道:“我也听不懂什么春啊秋啊的,不过这句‘忧来伤人’说得好,正正合送给你这最爱忧国忧民的病秧子捕快。”
雷廷之老脸微红,道:“夫人,你也少说两句,留我几分面子罢。”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纪小棠骑在马上,想到顷刻便要回家再见老父,心中也是一团和乐,却听得旁边的凌非寒喃喃低语道:“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心慨荣去速……”
他语声极低,只纪小棠隐约听见了,两人当时并肩而行,和风暮霞。她望见凌非寒轻低了头,平时总不苟言笑的轮廓在夕阳里也柔和了许多,与自己如此接近又如此生疏。纪小棠忽觉胸口一痛,痴然良久,也自默念起那两句诗:“心慨荣去速。情苦忧来早……情苦忧来早……”
突然间,纪小棠就懂了。
他们都有些失魂落魄,残阳照在身上也不觉绚丽。就如同此刻,在雷廷之叶飞儿之间,再温柔的春风也难比双方的目光更缠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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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一老一少都是性情中人,顷刻间混的脸熟。沈白聿微微一笑,拿过桌上空杯,却见那官窑青瓷杯十分雅致,上浮凤纹雕花,杯底空空,想来雷捕头果真滴酒未沾。他就着坛子斟满了杯,递了过去。冯于甫这才发现止有杯两个,三人饮成空,不免连声恨憾。
温惜花接过酒杯,洒然道:“不妨事,他不善饮,和我共用一杯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