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渡看着则蓝,哑了一样。
“你从前骂我东施效颦,这点我不反驳,我是庶女,从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一个大夫人,所以我只好效仿你母亲。但你十岁的时候,说我猪狗不如,寡廉鲜耻,这点我不能认。”
则蓝又说:“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在我看来,也得收回去。”
华清渡如在梦中,喃喃道:“他病了这么多年。”
“是,很久了,”则蓝眼里泛起水光,“上元节的时候,他不是要丢下你们,博个慷慨就义的好名声,只是他的病拖了那么久,已经油尽灯枯,这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世上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人却只有一张嘴巴,一双耳朵。不能说、来不及诉说的厚重,没察觉、没有机会解开的误解,实在太多太多了。
像这荒野的沙石一样多。
亲人猝然离去的时候,生者大概会难受到无以复加。时光一天天过去,胸口的伤痕慢慢陈旧,或许会以为,自己已然痊愈了。
但在某年某月,记忆又会一股脑地冒出来。后知后觉的关爱,临死前还在进行的争吵,未说出口的遗憾负疚……以一种风沙侵蚀石柱的方式,剥蚀着你的心脏,那是一种经久、连绵的钝痛。
遥遥无期地发作,或许此生无休。
华清渡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十岁那年的生辰,父亲破了“君子远庖厨”的规矩,在炊房忙活了很久,才捧出来一份勉强能看的桃花糕。父亲穿着布衣短打,脸上沾了些面粉,朝他露出个憨厚的、带些傻气的微笑。
但华清渡那时太恨、太怨他,一言不发地将那碟桃花糕拿起来,当着他的面倒到屋后的水渠里。
梦没有在这里结束,华清渡变成了一朵水花,跟随那些糕点的浮渣,向远漂流,他路过华舜的窗前,看到他子时毒发疼痛欲死;他路过家族墓,看到父亲坐在母亲坟前,一待就是一天;他看到父亲站在城主阁之前,满身是血,告诉阿荆:“这是历代风息城主的结局。”
华清渡想起,父亲的桃花糕做得越来越好了,不知道私下偷偷练习过多少次,但他还没有尝过。
他满身是汗地醒了。
他感觉手里捏了个东西,一睁眼,看到琼芥披着外衣坐在他床前,显然是从里屋过来的。琼芥点了盏灯,柔声问:“做噩梦了?”
“你怎么在这儿?”华清渡道,“你今天不舒服,快去歇着。”
琼芥拍了拍他的腿,叫他往里挪一挪,自己也躺了进去:“我一点儿事都没有,过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琼芥笑了一下,“你不握着我的手睡觉,就要做噩梦,我不放心你。”
他的身体很温暖,华清渡的手从他胳膊下穿过,抱住他的腰,但怕勒坏了他,只是虚虚环着,没有用力。琼芥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华清渡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梦见一些以前的事。”
“以前的事?”
“我自以为是,错怪一个人很多年。”
他纵情肆意地胡来,流连于烟花柳巷,专注于气他爹爹。但那时候,华舜的身体已经差到了那种程度……华清渡甚至想,自己会不会也是帮凶之一,如果没有他作孽,父亲可不可以多活几年。
琼芥柔声道:“那你就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华清渡摇头:“来不及。”
“我娘亲曾经告诉过我,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我们,你与他说说话,他听得到。”
说来也是奇怪,琼芥已经记不太清自己亲生父母的事情了,只零星记得一点他们的话,但只是这一点,就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轻轻吻了吻华清渡的眉心,“来得及。”
华清渡起身,打开了窗户,繁星闪烁,落满蓝黑色的天幕,他喃喃道:“这么多……”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帮你一起找。”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也有些傻。对人好却不告诉他,被人辜负。我是个败絮其中的大草包,他还觉得我不错,值得托付。”
琼芥侧过头,轻轻笑了起来,“我倒觉得他明智,一定是启明星。”
华清渡也笑起来,牵住琼芥的手,捏了一捏他软软的指头:“过来,心肝儿。”
他们在星河之下唇齿相依,华清渡低声说:“你一定是北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