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聿冷声道:“何必惺惺作态,今日本就只有你死我活之势。”
无忧公子不禁觉得好笑,道:“难不成,就凭你,还想杀了我?”
沈白聿淡淡地道:“你不相信?”
无忧公子自然不信:沈白聿刚刚被他一掌,已受了极重的内伤。况且方才躲在树上,他已确定这人确实内力全失,虽然暗器手法精妙,但也总有尽时。沈白聿若寻机会想跑,他不奇怪,但却想杀了自己,实在只是个天大的笑话。
沈白聿看出他所思,很慢,但很清晰地道:“你既杀了雷廷之,就该偿命。”
无忧公子本想笑,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道:“你和雷廷之是朋友?”
沈白聿道:“非亲非故。”
无忧公子注意到他身形微颤,显见得气力不继,也干脆借说话空耗体力,又道:“你可知,现在要跑,还有点机会;想要杀我,难如登天。”
沈白聿很安静地道:“现在的我,要做什么都很难。”
无忧公子这才真正笑了,道:“你和雷廷之非亲非故,却要为了他跟我拼命,岂不可笑?”
沈白聿笑了下,笑容却比霜雪更冷,道:“可笑的是你。我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什么!”
语气中的轻蔑叫无忧公子心头一颤,又涌起股被人揭穿心事的狂怒。在朦胧初上的月色中,当无忧公子终于清楚瞧见,白衣染血的沈白聿笔挺地站着,黑眸沉静如水,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他心头升起了股不明的寒意:一个完全冷静的人发怒时,怒火和决心竟可以这般冰冷炽人。
这股无名寒意让无忧公子瞬间下定了决心:他必须立刻杀了此人。
无忧公子也算狠心,思绪才宁,剑已随身法出手。他快,沈白聿更快。身形不动,抬手间,已是又一把银针,这些针根根细如牛毛,直打无忧公子左半身。无忧公子冷喝道:“雕虫小技!”身形微右转,挽了个剑花,避开那丛银针,左手则又是一掌要再打沈白聿心口。
若挨上这掌,不死也要去半条命。沈白聿心中雪亮,整个人就向左倒,手中机括再动,飕飕飕七只袖箭齐出,去路四方,直打下盘。
无忧公子听得风声大异,劲道十足,知道这才是沈白聿压箱底的功夫。他方才见过此人箭放子母指东打西,知道不可轻敌,当下毫不犹豫,提气一个旱地拔葱,硬生生跃起半尺。剑打两边,脚风四踢,将七只箭逐一击飞后,丹田再换口真气,就落在方才沈白聿滚过的尸体之中。
才落地,忽觉脚心一痛,不知名的感觉从双足涌泉一路麻了上来,无忧公子双腿一软,不由跪了下去。
他大骇,抬头惊怒道:“毒针?!你!”
沈白聿毕竟未能躲开掌风,只觉右半身痛如针扎,也是狼狈不堪。饶是如此,他也慢慢地爬了起来,俯首道:“不错,是我所插。”
无忧公子只觉刹那间不止双足经脉知觉尽失,那股酥麻甚至迅速直达腰间,世间竟有如此神效的毒针!想起一物,他打个寒战道:“难不成是昔日天下七大奇毒的……青冥华池?”
沈白聿望着他,面上无悲亦无喜,道:“此毒霸道异常,世间无药可解,我从不轻易出手。”
无忧公子重心不稳,跌坐在地,已觉半身都麻了。他不是笨人,明白自己完完全全中了对方的套,走投无路下反而失笑道:“你一开始已想好这样应对,故意中掌示弱,滚在地上时插好毒针,再说话激我出手,诸多做作,只为了叫我自己踩上这真正要命的毒针。”
沈白聿没有否认,道:“我知道你剑法很好,以暗器这三脚猫功夫,绝赢不了,说不得只好用些心机了。”
无忧公子胸口发麻,却哈哈大笑,喘道:“好心机,好心计!若不受我一掌,无法从容布置;若不激我心急出手,无法保持气力;若不叫我小心堤防,无法勾人上当。暗器方位拿捏得如此之准,竟连我如何应对也环环相扣,今天可栽得半点不冤枉!只是,我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你竟是怎样于瞬息之间,将此处布满毒针的?”
沈白聿淡淡地道:“我没有。纵使当年武功未失,我也绝难在一息间做到这点。何况这毒刺本有颜色,如果插的满地都是,必然早给你看穿了。”他顿了下,道:“我只不过是猜想,以你的性情,决不肯立于污地。所以这块地方,只有你脚下,才是有刺的。”
无忧公子转动眼睛环视,这才发现,自己站立的地方,乃是附近唯一没有被血染红的所在。他冷汗涔涔,想到自己性喜一尘不染,方才落地之时,的确是余光扫及,想也未想就往最干净的一块土地踩了下去。
心中惧意一闪而没,念及人活百岁终有一死,事到如今,又有何可惊可怖?想穿此节,无忧公子抬起头洒然道:“我确实输得彻底。本以为自己也算是智计百出,谁知在你面前,这点小聪明,就跟几岁的孩子没两样。”
沈白聿受他称赞,却无喜色,只是问道:“我却有一件事不明白。”
无忧公子毕竟气魄非凡,心服口服之下,也就知无不言,道:“你尽可出口。”
沈白聿皱眉道:“你既然找过花欺欺,为什么当时没有出手?”
无忧公子一怔,才苦笑道:“我们也怕打草惊蛇。”
沈白聿低头思索,在月色里双瞳尤其的深,尤其的亮。片刻后,他眸光闪烁,断然道:“我明白了。因为那个时候,你发现她并不知道真相,或者该说,那个时候,真相还没有这么的危险。”
无忧公子望着他,目光中忽然有了惜才之意,点了点头道:“你可知这就是聪明人的悲哀,总是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便再难懂得什么是快活。”
沈白聿的目光中也忽然有了奇怪的神色,却悠悠道:“你可知,方才你还是说错了一件事。”
无忧公子时下肩膀已无知觉,还是愕然道:“我说错了什么?”
沈白聿垂眼道:“我刚刚说的话,每一句都是认真的。”
无忧公子虽想发笑,却根本扯动不了脸上肌肉。知晓大限已到,他终是万念俱灰,潇洒不再。面上不想失了风度,只好强自应道:“你指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