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按住酒杯,柔声道:“大哥,你今日已经喝过三杯啦,男子汉大丈夫,答应我的事可不能不作数。”
男子咳嗽两声,隐有肺音,无奈道:“再一杯,就一杯行不行,你也知道一下雨我的骨头就闹,不喝点儿烧酒它们简直要造反。”
放松了手,女子秀颔微低,思量半晌才点点头。
男子简直是得了赦令,一面倒酒一面不忘朝妻子恭维道:“就知夫人你体恤我。……呃,再多喝两杯行不行?”
这人赖皮起来怎么跟孩子似的,哭笑不得地扳起脸,女子道:“不行!”
男子吃了个闭门羹,知妻子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也没胆子再硬缠。只好嘿嘿一笑,摸摸下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杯酒,道:“无妨无妨,总算多少赚了一杯……”
看他小口小口啜着酒,恨不得把一口分成几十滴的模样,女子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开始吃饭。间或给男子挟菜,望着丈夫的目光柔和之极,爱怜横溢。温惜花英俊,沈白聿冷傲,本是极出色抢眼的人物,靠门桌边两个女子已绯红着脸偷偷瞄过两人不知多少眼,她却像根本没注意,连眼尾也懒得向旁人看上一眼。
明眼人都已看出两人中男子是不会武的,女子虽有些武功底子,却也不知深浅。看夫妻两人平平常常,毫无防人之心,连刀剑也没带,便知不是跑惯江湖的。几个汉子想是见他们夫妻木无反应,愈发放肆,嘴里不干不净的话更大声了。
那女子微皱眉,缓缓放下筷子,叹道:“大哥,对不住,我一刻也忍不了啦。”
男子喝了半天总算将那杯酒喝干,还在意犹未尽地不停用筷子去杯底蘸,只怕少喝了半滴,听她这么说,只得放下筷子道:“你这火爆脾气真是一辈子也改不了,出门在外……”他话还未说完,那群汉子却说出个粗俗不堪的荤笑话,边笑还边直勾勾盯着女子的胸脯。女子冷哼了一声,道:“真个不知死活。”
这句话她猛地抬高了声音,听来清脆爽朗,掷地有声。
简直送上门的话头,几个汉子立刻就忍不住了,其中一个看来是头领的,抄住身旁的鬼头大环刀就朝她大吼道:“你刚刚说的是谁?!”
“说的就是你们!”
女子面如寒霜,才说完持筷的右腕即刻上翻,掌心扣住三指轮发,无数细丝如箭矢般脱手而去。只听锵琅琅刀剑落地之声不绝于耳,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捂住手腕哎唷叫唤,指尖、身上都有血丝渗出。
她动作极快,当场除了温惜花和沈白聿没有人看清:那女子竟是以内力先将手中竹筷脉络崩开,化为竹丝,再以极高明的暗器手法漫天花雨般撒出去。竹丝性柔,本身毫无伤人之力,然而刚刚的施力发射,无论力道、角度、分寸都拿捏得精准之极,即以温沈两人这样的大行家看来也无可挑剔,这青衣女子的武功竟已高到骇人的地步。幸好她只是小施惩戒,并未存了伤人之心,否则完整一双竹筷甩过去,必能让其中一人从此含笑九泉。
到了这个时候,再蠢的人也可以看出不是这女子的对手。几人面面相觑,明明是竖起来几楼高,横过来一大片的几个汉子,就这么缩了回去又实在下不来台,那头领憋紫了脸,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敢问女侠高姓大名?”
这是江湖人常用的场面话,若是打也打不过,对方又似乎不欲纠缠,就搁一句“好,来日方长,这笔帐兄弟我记下了,告辞”趁机逃之夭夭。只是那女子似乎不吃这套,她也不说话,右手向腰间一挑,一把血红色的软剑就跳了出来,如毒蛇般游动不息,啪一声拍在桌上。
几人立刻脸色大变,失声道:“红颜剑?!你……你是女神捕叶飞儿!”
他们看看那八风不动的女子,又看看那男子,立刻安静收声,丢下银子落荒而逃。
叶飞儿幽幽叹气,道:“大哥,我早也说了,这世上有种人耳朵向来不好使,只能听懂拳头说的道理的。”
也难怪几人跑得这么快,江湖上行走的,谁手上没沾染了血腥,最不欲和官府中人扯上瓜葛。更何况叶飞儿是出了名的疾恶如仇,若是真惹上了她,哪里还有命在。
叶飞儿是当今天下六扇门中第一高手,大大有名的女神捕,正六品的带刀侍卫。她出身扬州叶家,红颜乃是叶家家传宝剑,以千年宝蛇腹中的寒铁制成,通体发红,柔可若绢丝,刚可裂精铁,兵器谱排名第十一。貌美如花,性情刚烈,敢爱敢恨的叶飞儿未出家前一袭红衣一把软剑,不知倾倒多少江湖少侠。最后却忽然洗手退出江湖,嫁给了其貌不扬,半点武功不会的一个小小仵作,此事让无数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丈夫雷廷之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却在六扇门里大有名气。霹雳堂雷家本也算武林一脉,雷廷之母亲怀孕时误伤了胎儿,是以他生就体弱多病,不能习武。但雷廷之心智坚强,为人聪敏,从小饱读诗书,对各家武学都有涉猎,尤擅医术。因为年轻时一件恨事毅然离家,投入六扇门做了仵作。雷廷之浸淫此道多年,判伤断尸如有神助,不但可找出尸体的每一处旧伤,更能推测它们的来历,如同亲见生人般,人送外号“生无常”。
夫妻两人携手曾破过不少奇案,又都生性耿直,向有侠名。其中以辅政大臣韦涵离奇惨死一案最为有名。两人抽丝剥茧,终缉真凶,天颜大喜,亲自封叶飞儿为女神捕,并指雷廷之为仵作第一人,擢升正六品,只听邢部尚书调派。
大汉们走完走尽,叶飞儿又回剑入腰,却忽地头一转,向看了半天白戏的温惜花和沈白聿盈盈笑道:“温大侠,沈公子,两位好。吃得好么?喝得好么?刚刚小女子不知天高地厚,可惊扰了两位么?”
温惜花笑嘻嘻地抱拳,道:“多谢挂念。叶捕头,雷捕头,两位好。”
“我们好么?”叶飞儿吃吃地笑出来,和丈夫不动声色地交换个眼神,嫣然道:“我们一点儿也不好。两位消息灵通,既已到了此处,难道连这点风声也没有听见?”
两人心中都闪过一丝诧异,沈白聿面上滴水不漏,淡淡地道:“还请赐教。”
叶飞儿道:“前日里可出了一桩大事,‘左风盗’重现江湖,劫走了大理进贡的一些贡品珍玩。”
她话音才落,温惜花已经一把拉住沈白聿的手,站起来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小白,外面雨总算停了,我们快出去逛逛吧。两位捕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说完,两人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丢下银子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甚至跑得比刚刚几个大汉还快。
望着两人消失的大门,叶飞儿眼睛直发愣。
雷廷之呆了呆,忽然大笑起来,抚着下巴饶有兴味地道:“闻名不如见面,武功怎样尚且不论,温惜花果真是一等一的聪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