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好了袁家爷孙,周冶亲自去送孟珂。两人并排走着,朝县衙临湖的后门走去——她是避着人,坐船来的。
周冶不时微微侧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的侧脸,心内不由道,明明是这么柔媚的女儿家,做事却偏有些男儿气概。
寻常女儿家,哪会不管不顾地将那死命扒拉着床不肯走的小袁给直接抢了来;又哪会一句话都不劝,直接使唤人上去,摁住了手脚,强行让大夫看伤的。
等大夫看完腿伤,断语一下,小袁那死了大半的心,就活了一小半,眼中久违地有了一丝活气。
孟珂不废话,单刀直入,只问他一句话——以后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生计有了着落,小袁就活过来大半了。
等知道不只有生计,竟还有前程可奔的时候,他原本昏黑到一丝光亮也无的人生,顿时亮堂了起来。
原本躺在床上没有一丝精气神的小袁,又是高兴,又是难以置信,其间还夹杂着几分忐忑,但对那骤然改道的人生,已经肉眼可见地跃跃欲试了。
孟珂看他这样,含笑看了周冶一眼,意思是大功告成了。
周冶也笑,对啊,要解开小袁的心结,单靠劝说,讲道理是没用的。
莫说他只是个少年,便是活一辈子的人,也大多只活在一大堆看谁谁有理,偏偏相互间又是南辕北辙的道理中,囫囵一生罢了。什么劝解,什么道理,都不如替人解决现实的困难实在。
小袁是个有点害羞的老实孩子,谢了几句,大概又觉得自己话说得不够漂亮,咬了咬嘴唇,干脆闭口不言了。
孟珂知道他拘谨,吩咐了大夫好生替小袁诊治开方,便要出去。
一只脚要踏出房门了,她又转过身,隔着大夫仆从,远远地对小袁道:“你生在这样普通小城的普通人家,没有富贵,也没有荣华给你坐享——这起手牌算不得好,也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你这一辈子,不会太容易。”
小袁闻言看着她,眼中有点疑惑与茫然,不知这位小姐为何会说起这来——对她今日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疑惑和迷茫的。
只听那小姐继续道,“但是,也算不得坏。你父亲、祖父,有个安稳的营生。日子清贫,但也不曾让你受饥寒,不用卖身为奴,更不用沿街乞讨……”
小袁的脸倏地红了,是他抱怨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别人耳中,还是让人看出来了?
“你祖父一生清正,没像其他人一样赚那牢里的买命钱。如此,没让你生来就当少爷,但也因此,没给你带来灾祸。很多时候,人只看到贼吃肉,却没看到贼挨打——牢里那些捞钱而丢掉差事,搞掉性命,甚至带累一家子的狱卒,可不要太多。”
小袁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又被人说中了——是啊,他不是不知道的。打小见过的那些爷爷、叔叔里,哪些人摔了大跟头,他哪里不知道呢?
孟珂道:“享父母福的你看得见,可因父母造孽,祸及自身的,你也要看得见。那高仲的好日子,能过一辈子吗?如今可不就变天了吗?自然,他好歹还享受过,比那从头开始吃苦的强,可他这辈子还没完呢——焉知他不会把吃的都吐出来,多得的都还进去呢。”
小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下眼,僵着脖子,把脸一点点埋了下去。
“你心不平,气不顺,都是正常的。这不是你的错。”
闻言,他僵着脖子,猛地抬脸看向孟珂,视线却慢慢模糊了。
“世人都会这样想。谁也不想过苦日子,谁也不想受委屈、挨欺负,谁也不想明明什么错都没用,还要躲着人走。。。。。。”
他那从未被人挑破的心事,就这样被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姐挑开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在一个个日夜里憋着的怨愤,这一刻,悉数冲破了那原本就已形同虚设的压制,又从眼里流了出来。
“我说这些,不是要让你无怨尤,也不是要让你甘贫乐道。只因你现在还小,很多事情还看不懂,想不周全,我才想同你说一件事——很多事情都有另一面,你要学会看到藏在背后的那一面,才是个心明眼亮的人。”
“譬如说,你家的坏处你已经知道了,好处呢?你有没有去看过?”
“譬如说,你祖父心慈手软,无法与人争利,但也正因他的心慈,没养出贪利、心凶手狠的儿子。你父亲没有周围那些父亲身上比比皆是的坏毛病,没有滥赌、好酒、好吃懒做、打妻骂儿。。。。。。”
“你们家风清正,每个人都良善,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但凡看看周遭,你就能知道,即便只是这样没大毛病的亲人,不折腾的人家,没有一两个坑货的人家,就已经算难得。一个人也好,一个家也罢,只要不出大错,就不会太差。”
“而最最难得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真心爱你。你母亲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给你。你父亲为你的伤恨自己无能,把自己生生捶到吐血。你祖父,更是为了你,把自己坚守一辈子的东西都扔了,豁出自己的命也在所不惜——就只为让你有一条活路。”
说到家人,小袁更泪如泉涌,又觉得大丈夫哪能这么在人前哭呢,也太没用了,忙抬手囫囵抹着,可眼泪一时却停不下来。